第一场
嘀嗒、嘀嗒。
像是雨水的声音。
头重脚轻的水滴从虚空的黑暗中直直坠落,无情地击打着大地,沉闷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空间中,掩盖了越渐含糊的雷声。
比雨水还要粘稠的液体流淌下来,蜿蜒的水痕颤栗着,划过一道道伤口般的裂缝,最终被泥土吞噬。
他在冰冷的水中窒息,四肢僵硬,只能呆滞地望着眼前的虚空。
世界封冻凝固,时间被剥夺了意义,唯有他和漫无边际的黑暗单独关在一起,无处可逃、无能为力。
恍惚中他听到远处传来声音。
“海德……”
好像在呼唤着谁的名字。
可那名字却是如此陌生。他不由得想逃离那个声音,却根本无力抬起一根手指。
“海德……”
谁?
“海德,醒醒!”
海德睁开眼,感受到鼻梁上的重压,他缓缓伸手揭开了倒扣在脸上的书。
不像一个刚从噩梦中惊醒的人,他连呼吸都未紊乱分毫,安静地收起那本害他做噩梦的罪魁祸首,从容地微笑:“早上好,维洛医生。”
“在医生的诊疗期间睡觉,我可不觉得是个友好的问候方式。”坐在办公桌前的维洛头也不抬地将手中的文件翻页,“现在更不是早上。”
“……抱歉,昨晚睡眠稍有不足。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海德随手将书搁置到手边的小桌上,略带歉意地坐直了身体。
“哦,是的,可以开始了,在我预留给你的时间只剩……” 维洛抬头,瞥了眼角落的沙漏计时器,“一杯茶的时间。”
“……或者我和您再重新预约一次时间?”海德尽可能使自己的语气充满陈恳。
维洛停下手中的笔,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人。
不远处的人身体微微前倾,神情略带歉意,笑容温和真诚,连嘴角的弧度都与教科书描绘得分毫不差。细小的浮尘慵懒地飘浮在秋日的阳光下,在那张俊美的脸上笼罩出一种如梦似幻的效果。
颇具礼节风度的青年甚至没有对自己在诊疗期间的小憩多解释一句,毕竟连维洛都听闻,这位年轻的裁判官昨天几乎通宵,与一群帝国最了不起的人开会商讨着天知道“多了不起的事情”。
“彼此心知肚明,我们的见面是多么浪费时间的一件事情,”维洛口中毫不客气,同时顺手从厚厚的文件底部抽出一张纸,利落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我只是个医生,既没有读心的魔法,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仅凭每月一次的‘咨询’和粗略的魔法检测,我怎么做得到攻克‘帝国最伟大的魔法师是否有叛变之心‘这个艰难的课题’。”
语毕,他用笔敲了敲桌上的魔法水晶,海德从善如流地起身,朝着魔法水晶注入自己的魔力。
和往常一样,水晶发出清澈耀眼的五彩之光。
“很好,恭喜魔法师先生还怀有一颗纯洁的魔法核。现在拿着这张回函去应付那些大人物吧。”维洛毫无感情地鼓了鼓掌,递出了签好字的文件。
这种魔法水晶是一种特制的魔力检测道具。
帝国三岁的小孩都知道,魔法是一种极其稀有的天赋,其源头就是魔法师所独有的魔法核,其增幅器就是他们的精神力,因此魔力检测能够形象反映魔法师的本质:色彩代表了魔法师的魔法性质,透明度代表了魔法师的精神状态。
传闻中邪恶的堕落魔法师的魔力就是浑浊不堪的黑色。
对于医生应付了事的行为,海德既不显得高兴,也没有觉得被冒犯,他十分有诚意地道谢,并郑重接过了那份当事双方都觉得毫无意义的文件。
就在双方客套完,海德转身欲离开时,维洛猝不及防地开口:“……你现在还会梦到北方的战场吗?”
海德连停顿都没有,流畅地回答道:“是的,所以为了不让蛮族侵占帝国的土地,我会愈加精进,保护好帝国的子民。”
语毕,他淡定地与维洛对视。
维洛嗤笑一声。
魔法师的功绩无人不知。
当年在帝国北部战场全军覆没时,仅仅一介普通士兵的他就能独自生还,代价不过是丢了一只眼睛;更无人能料到,战后仅仅七年,此人便闷声不响地从一位平民爬到了帝国裁判官的位置,成为了贵族遍地的帝国宫廷最握有实权的官僚之一。
也只有那群脑满肥肠的贵族老爷才相信这人无所图谋……
不,也不是。
即使是腐朽的贵族也不傻,就像给狗栓链子,他们大费周章地安排着每个月都监视着他的精神状态呢。
听到维洛不客气的笑声,青年面色不改:“维洛医生,那您呢?”
“英雄‘殉道者’的次子、曾经权势滔天的诺兰家的继承人,在其大哥销声匿迹之后,就安于一介医生的现状?”他稍稍放轻了声音,低浅的尾调有意拉长,就像是试探的钩子一般。
维洛深深皱眉,海德则无辜地眨了眨眼。
少顷,维洛先开口道:“一介医生?注意措辞,是帝国首屈一指的皇家医疗研究所所长。你要是这么看不起我的职务,下次我会撤了沙发,让你躺在地上睡的。”
“受教了。下次见,维洛医生。”海德露出了毫无诚意的笑容,“我的意思是,我确实可以说再见了吧,毕竟我一向不是很会把握告别的时机。”
关上办公室门的瞬间,海德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刚想起,自己的书被忘在维洛办公室了。
海德兴致不高地抬了抬眼皮,看到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副官斯派洛。他将维洛签署的文件递出,斯派洛接过,同时开口提醒道:“阁下,陛下召集。”
“陛下今日精神不错?”海德有些意外。
“是的,这几日陛下精神状态都很不错,正好长年在西部讨伐魔兽的黑翼骑士团回来述职,陛下在觐见室召集部分将领和官僚。”作为得力副手,斯派洛的消息一向及时。
海德懒洋洋地点头。
尤格多拉希帝国是称霸大陆的最大国家之一。
现任皇帝爱德华年轻时骁勇善战,与其父亲两代人共同征服了这片大陆七成以上的土地,造就的帝国伟业属实前无古人。只是人到中年,爱德华突患怪病,高烧反复、时常昏睡,而令所有臣子都忧心的是,这一宏伟帝国的继承人尚未被指明。
虽然嘲笑维洛是个区区医生,不过正如其所指出的,维洛实则是专为尤格多拉希家族服务的御医,而且空闲之余还要从事最新医药技术的研发,所以他的办公室就设立在宫廷内,只是地处偏僻,远离位居宫殿中央的觐见室。
海德估算了一下时间,郁闷地加速朝着觐见室的方向赶去。
帝国的皇宫巨梣宫雄伟壮丽,宫殿和塔楼点缀在精心修饰的庭院中,可惜对于时间紧张的人来说,那蜿蜒曲折的走廊无异于复杂的迷宫。更加不幸的是,海德才赶路到一半,就被人群挡住了。
不知道什么人想不通扎堆堵在这么窄的走廊里。
海德暗自腹诽,粗粗打量起来。
初入目便是极其醒目的黑甲骑士们——这显眼的特征表明,这群人正是此次召见的焦点,黑翼骑士团的代表。
黑翼骑士团最早是追随尤格多拉希家族征战的骑兵团之一,之后逐渐演变为现在的帝国四大骑士团之一,且作为骑士团中唯一以驭龙出名的古老兵团,可以说是声名显赫。在皇帝爱德华的领土日益扩张后,为了应对西部魔兽泛滥的问题,骑士团被帝王亲派至西部驻守并讨伐魔兽。因此虽然长年驻守边境,但黑翼骑士团依旧资历深厚、实力难测。
黑翼骑士团团长“流浪者”威尔,更是与爱德华一同长大并随侍身边的七位亲卫之一,深受器重信赖,是游离在宫廷斗争外却不容小觑的一股力量。
海德并不想提前与这种不知深浅的烫手山芋打交道,他正欲转身绕道,不经意间却扫到了与骑士团对峙的另一方,为首的中年男人眉目细长,就像一条伺机而动的蛇一般不怀好意。他提起的脚步一顿,思索片刻,最终还是认命地上前去。
“久疏问候,赫隆巴阁下,”他停在中年人身侧打完招呼,目光微移,继续向着不远处气势汹汹的黑甲骑士团问候,“久闻大名,威尔团长,以及黑翼骑士团的诸位。”
“……琉塞斯?”
太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以至于刚刚听到这个称呼的那一刻,海德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这是谁的名字,他只是自然而然随着众人将视线集中到了发声者。
那是个站在黑翼骑士团团长身后半步的青年。
他未出声时,气息隐匿、无人留意;可一旦注意到他,就会意外于之前缘何会忽视他。
青年身材十分高大,包裹在黑色盔甲下的肌肉虬结,即使静静站着都透出蓄势待发的力量感,同样瞩目的还有那一头如火焰燃烧般的红色短发,虽然带着长途奔波未及打理的凌乱,却很好地衬托了雕塑般线条利落的五官。
海德的视线轻飘飘地转向他时,立即就被敏锐地捕捉到。
该怎么形容那双眼睛呢。
即使他的外貌、气势都如此令人印象深刻,但只要看到那双眼睛,大概就会忽略一切,只记得这双眼睛了。
眼瞳是非常纯正的金色,要海德形容的话,大概只有曾见过的、铺洒在海面的落日余晖勉强能够媲美;当那双眼睛专注于你时,就会感受到在其中涌动的勃勃生机。但却不能因沉沦于这份耀眼而疏忽大意,那汪金色是带着锋芒的,潜藏在深处是隐隐的危险,令人望而生畏,仿佛被某种大型野兽盯上的危机。
属实是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十三年前是,十三年后也是。
“……许久不见,沃尔夫先生,多么令人惊喜的巧遇。”海德颇为客套地惊喜了一下,简单行礼示意,完全没有注意到对面的脸色黑了下去。
“你的熟人,海德阁下?”赫隆巴轻哼道,“这群不知道被什么兽血腌渍过的野蛮人?”
对面传来一阵骚动,不过很快便被领头的团长威尔镇压了下来。
“我在学校的旧识,沃尔夫·弗雷姆先生……抱歉,现在应该是黑翼骑士团的副团长了。”海德轻声说明。
“弗雷姆家吗?”赫隆巴啧了一声,许是听到了世袭武将、商会生意蒸蒸日上的南部贵族之名,他脸上稍微有了些息事宁人的松动。
见状,海德悄无声息地递出台阶:“不知几位有什么误会,不过既然在这里遇见,只怕都是为了陛下的召见,不如我们还是正事为主……”
可惜有人没有意识到海德的努力,身边的人群中有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海德的话:“陛下的召见固然要紧,但这些粗人冒犯了赫隆巴阁下,怎么能轻易放过呢!”
话被堵回去,海德扬眉,循声看了过去。
出声者站得靠近角落,见赫隆巴也看了过来,他像是受到鼓舞一般挺起胸膛,抬高了声音:“吾等贵族都是光明神的直系子民,自出身就与贱民有着天壤之别,这群不知道哪里来的野蛮人无缘无故冲撞了我们,岂能轻饶!吾等流的每一滴血都是这些粗鄙之人难以想象的高贵……”
这是活在什么穷乡僻壤的阶级论狂热者。
海德漫不经心地从长篇赘述中提炼了一下,即使是存心找茬,大概也就是在走廊上磕碰一下的程度。
尤其有趣的是,虽然此人本意可能是想给赫隆巴长脸,不过海德注意到,本应被讨好的大人已经开始面露不虞。
这边还在喋喋不休,那头骑士团又忍不住骚动起来,海德余光甚至瞥见好几个意图拔剑的人被沃尔夫狠狠肘击了几下。
不想开会迟到,海德好声好气地继续劝道:“我猜其中必然有些许误会,不如等从觐见室出来之后……”
“啊,对了,还有陛下的召见,”那人再次粗鲁地打断了海德的话,“吾等称颂陛下的宽容,但是觐见室是铭刻了伟大的尤格多拉希帝国深厚历史的神圣领域,更应该限制出入者的身份,不光是蓬头垢面的野人……”
“还有血统下贱的贫民,不是吗,海·德·阁下?”那人目光闪烁着不怀好意,开始对海德指名道姓。
话音刚落,刚刚还嘈杂无比的走廊瞬间悄无声息。
我说呢,哪里来的莽夫,原来是冲着我来的。
海德恍然,甚至还有心情调侃一番。
他颇有余裕地注意到赫隆巴富有深意地冲他笑了笑,他身后的人群中投来惊讶、轻蔑、幸灾乐祸的视线;而黑翼骑士团并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余光中只有沃尔夫深深地皱眉,看上去倒是凶悍了不少。
海德颇为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随即他挂上了和平时一般的笑容,这笑容因为过于符合社交标准而显得敷衍:“这位……不知道姓名的贵族大人,首先感谢您对于帝国发展的美好建议;其次,关于方才您提及的血统贵贱理论……”
他挽起袖子,众目睽睽之下,面不改色地用魔法在手臂上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这个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空气都在刹那间凝固了。
但是海德的动作没停,他犹沾血的手指朝着那人的方向凭空点了点。
下一刻,刚刚还在出言不逊之人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再望过去,围观之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冠以贵族之名的人此时完全不顾形象地在地面翻滚,连连发出像畜生一般的嚎叫,但也不怪他如此,因着他的右手臂此刻已经消失了。
是的,并非切断,也不是破坏,是完完全全粉碎了那条右臂,不留下一点痕迹。在场有数位训练有素的骑士,有跟随皇帝征战沙场的将军,但所有人都完全没来得及反应时,这位魔法师就隔空一击毁掉了男人的右臂。
浓重的血腥气蔓延开,众人不自觉退开,给海德和趴在地面的男人空出通道。
海德低头俯视着男人。
男人狼狈不堪,大量血液从男人右肩的断面疯狂喷射,随着男人的挣扎在地面形成一滩滩血泊。
他早已脸色惨白、涕泗横流,只能徒劳地捂着伤口,仅剩的那点力气全都留给了嘴巴,还在发出令人憎恶的咒骂道:“你……你疯了吗!你以为……这里是……”
海德毫不在意,他摇了摇自己的手臂,血流如注,随着他的晃动抖落到地面。
海德的尾调带着低浅的余韵,发音完美而清透:“抱歉纠正您一下,这位不知姓名的贵族大人。我才疏学浅,不能够充分理解血统贵贱理论,所以稍事实践……”
他脸上的笑意加深,言谈举止始终维持着无可挑剔的贵族仪态:“如您所见,您的血液和我的血液一样的鲜红,既没有比我珍贵,也并不比我低贱,彼此都是一样的。”
没人能形容这一刻的诡异。
男人的咒骂陡然中断。
他像是丧失了力气,也许是终于察觉到了什么,话音一转,开始丑陋地求饶。
对此,海德显得颇有些困扰,他歪了歪头,彬彬有礼地回应:“您说笑了,我只是稍微指正了一下您的观点,至于您的性命,我没有半分兴趣。”
海德回答完男人,任由他继续躺在地上流血,周围没人敢动弹,他用一种带着笑意却令人不舒服的眼神环视一圈:“枝叶脱离了树干,跟着也要萎谢,到后来也只好让人当作枯柴而付之一炬。”*
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赫隆巴身上:“赫隆巴阁下,听说阁下正在向陛下提出新的贸易税提案,由衷希望阁下的提案顺利。”
赫隆巴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开口却是吩咐自己身后的人群:“诸位,我们差不多该去觐见室了,万万不可让陛下久等。”
语毕,他一甩斗篷,大步离开。
海德不忘冲着骑士团众人点头致意,之后紧随其上,跟在赫隆巴约半步之后也离开了。
直到两人走出一段距离,其余人才如梦初醒,恍惚地跟上了两人。
感谢您点开阅览。
*《李尔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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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幕 第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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