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
烛影摇红，孤夜凄寒，美人在侧。
“素闻仙尊久居长生殿养伤多日，而今战况危急，四面楚歌，宗门无依，为此，弟子魔界首重天魔帝君特择良日前来上门提亲。”
“我不曾教过你这个孽徒。”
“孽徒还是爱徒？师尊说了不算。世人眼中，我们可曾是天命鸳鸯，天作之合，天赐良缘，般配极了。师尊莫不会不知，如今外界是如何传我们的吧？”
“我为何要知。”
“哈哈，也是。仙界大战时，乾灵宗宗主花洺汐命丧当场，二长老楚宴臣下落不明，三长老凌桉被困于远在忘川河岸的鬼门，乾灵宗腹背受敌，孤立无援，门内众弟子群龙无首，也只有你——三百年前的宗主能站出来。”
话音未尽，长生殿座上人眸光流转。
“师尊苦苦坚持了足月，想必定是付出了极大代价。明明你已不是宗主，明明你已病入膏肓，恶疾缠身，却不惜为小小的乾灵宗做到这般地步，如此看来，宗门背后定有你想拼命保护，或者隐瞒的秘密吧。”
“帝君，不论怎样，”红衣仙尊开口打断了他，那张平日不常有表情的脸上，竟浮现一瞬晦暗不明的神色，“恩怨不及旁人。你我之事，我自会偿还，还望对乾灵宗手下留情。”
“若早日收手，为时不晚……”
毫无征兆的，红衣仙尊突然吐出一口鲜血。滚烫的血液浸透衣襟，胸前晕开一片妖冶的朱砂红。
“啧，师尊你瞧瞧。这幅样子还怎么跟我谈条件？有想过自己也会有今天吗？”台下身着玄黑暗金祥瑞龙袍的男人瞬移到眼前，一柄白玉骨扇轻抬他下颚，好脾气提醒道。他的眼睛危险的咪起来，那双狭长的眼尾做这个动作时会有一股震慑之气，“哎，倒却是惹人怜爱。”
说是上门提亲，他身后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偌大的长生殿，只剩两人对峙，气氛剑拔弩张。一场无形的腥风血雨在四周翻涌。
“好了，不逗你了，叙旧时间到此结束，该跟我回家了。”不速之客眉心舒展，收回白玉骨扇。似乎刚才的一切都只是试探。他此时心情颇好，喃喃自语道：“要是再聊一会，叫旁人看见了可不好。”
仙尊长眉微皱，抬手擦拭过嘴角血迹。
原来自食恶果便是这般滋味。
年少时他曾收过一徒，那时还是四大门的时代。乾灵宗人才辈出，锋芒毕露，他作为宗门大长老座下无徒，常被几个桃李满门的长老们打趣，说他不解养徒风情。他那时怎么说的？他说：“收徒之事，非同小可，当尽心尽力，我还未做好准备。”
“清寒啊，岁月不饶人，等你到我们这个岁数，就知道有座下门徒是多么重要了。”
“子谦说的对啊，如今乾灵宗如日中天，势头正盛，其他宗门对这四大门之位可是虎视眈眈呐，你就没有想过，天有不测风云，有朝一日若我们死了，谁来护宗门？”
“你实力远在我们几个之上，带出来的徒弟必定是个中翘楚。”
众长老言之凿凿，最终说的他内心稍作动摇。貌似他确实该考虑考虑收个徒弟。
可是上哪去收呢。
一筹莫展之际，恰此时，正逢南海鲛人族长公主百岁诞辰生日宴。届时普天同庆，众人齐聚南海地下宫殿。乾灵宗自然也会出席，他是代表人之一。
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他为献礼来到北方的出生之地，阳春三月，十里桃林，鲛人族的长公主喜花，那片桃林有十分不菲的药用价值，他想用那里的花酿制修真界一壶难求的琼浆玉露。
待他来时，察觉桃林中藏了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约莫六七岁的样子，身形瘦小，衣衫褴褛，脸上血污乱爬，眼神流露的不是友善，而是食草动物感知到敌人时的警惕，与周遭空前盛开的桃花不搭极了。
不知从哪逃命的小男孩找到了这，赖着不走，清寒看他没什么威胁性，桃林十里无人烟，出于安全考虑，他决定先把人带回宗门。
这一带，他便在那里待了好多年。
忘崖山下的桃林终年不枯萎，本就是吸收天地灵气生长出来的奇观，然饶是天地馈赠，若不珍惜，也只会渐渐消逝。
花之珍贵，注定会招来祸患。
少年不允许。
昔日男童拜他为师，十载春秋，到了能独当一面的年纪。少年年轻气盛，心里藏不住事，近几个月来山下匪斗频发，甚至有几次那伙贼人打到了桃林数里外的地域。他一心牵挂桃林，以至于练功时都忍不住乱想，要是他们误打误撞发现了桃林，师尊怎么办？
分神间，三片划破簌簌空气的叶子直冲正脸而来。
“行之！”
少年瞳孔睁大，迅速闪身避开。
一声轻响，三片叶子已直直钉入柳树树干。停在树枝上歇息的鸟儿四散开来。
少年心跳加快。
“师兄，你没事吧？怎么分神了，这可不像你啊。”一旁的双丸子头少女关切询问道。
“我没事，师妹。是我的错，”他坦然认下，稍作停顿，“我在想…别的事。”
这时，竹屋外传来一声很轻的笑声。
一人缓缓现身。
两名弟子见到来者，连忙作揖，毕恭毕敬地齐喊道：“师尊！”
被唤作师尊的男人样貌清秀，明明是男相，却更多了些温柔之气，眉眼柔和，看着十分年轻，他微微颔首，负手而立，浅笑吟吟：“幼安，有心事啊。”
少年脸上一红。
说中了。
白衣师尊了解大概，很通人情，点点头：“既然心中不净，练功自然是无用的。”
他侧身抬头，夕阳下沉。
“今日就到此吧，明日加练，你若是有放不下的事，现在就去做吧。”
少年心中一喜，双眼放光，脸上扬笑，利索抱拳答应：“是！”
这些天来，他功课繁忙，平日根本抽不出身，眼下一年一度的仙门大会又逼近，他作为乾灵宗的首席大弟子，身兼重任，更难走人。但比起这些，他只在意那片桃林。某晚就寝时，他问睡在一旁的同门师弟，逃课的处罚是什么。
师弟一脸不可置信：“什么？！你要逃课？为什么啊？不对，乾灵宗三千门规你不是背得滚瓜烂熟吗，怎么还来问我？”
“随口就问了。”
“哦，那好吧，我想想…好像是抄一百遍这条规定，外加关禁闭三天来着。不过如果逃课的人是你的话，老头子不一定管呢。”
少年侧耳：“为什么？”
“因为你一直是笔试武试的第一啊。”
“哦，就算他不罚我，我自己会去领罚的。”少年没有感情的说道。
“话说回来，你要逃课去干嘛？”
“……”
他想逃课去保护师尊。
最终，一轮月光照在脸上，他侧躺下来，拉上被子，淡淡回道：“不逃了。”
而今日，他终于想明白。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趁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名行之，便要行之。
少年在赶去的路上从未如此坚定，如此心急如焚。他到时暗自庆幸还没人打扰此地，接着在山顶留下一只幼年青鸟，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才拍拍衣袖回去。
桃林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青鸟便会来报信。
世人深信师尊无坚不摧，没有人敢去打扰他栖身的桃林，没有人能伤他分毫。可他心里清楚，再强大的人也是人，是人就不会是无坚不摧的城墙。他的师尊也需要保护，哪怕他的保护微不足道，哪怕他的保护在本人面前显得捉襟见肘。
或许多年后回头，他会恍然惊觉这个行为有多么幼稚，但他不后悔，因为足够真诚。
不知为何，思绪竟没由来的回想到了这。
多少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他只能不断提醒自己眼前人早就不是当初拼了命也想保护他的那个少年。
清寒心一紧，强忍腹中剧痛，挺背站得板正，一字一句多坚定，冷声回道：“你可有所不知。身为宗主，一日为宗主，终身为宗门。”
“若想取一名乾灵宗弟子的性命，便请先从我的尸骨上跨过去。”
“这么看来，你是不肯退一步了？”男人剑眉微皱，双眼猩红，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似乎在压抑心中无名愤怒。
“寸步不让。”他说。
死寂一般的沉默。
半晌，男人率先打破沉默，紧握成拳的手同泄了气般松开，那股愤怒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酸涩挤满胸腔，淡声问他很轻的一句话：“那我呢。”
那我呢。
我不算你的弟子吗。
你待我，有过同今日一般的寸步不让吗。
万般滋味咽下喉，千言万语说不出。情绪来如山倒，成年人总多了一丝理智，得以挽救他们从岌岌可危的悬崖边上爬上来。
面对这个问题，实在太过犀利。
清寒也没有好受到哪里去，太多身不由己解释不清，他也没想解释，最终吐出一句：“你恨我吧。”
“恨你有用吗。”
字字深扣心弦。
“没用，”见到他的反应，男人释怀地笑了，像是不想与他就此问题有过多争执，话锋一转，双眸一闭，“没关系，我是来提亲的不是来争论的。清寒，不要再与我无敌…”
“你跟我回不夜宫，我答应你放过乾灵宗。”他睁开眼，语气平静，两人对视。
“平等交换，愿意么，师尊？”
清寒叹了一口气：“你明知我会答应你。”
还问我做什么。
男人没说话。其实很好理解。就像男女成亲时明明早已确认过心意，还是会邀亲朋好友街坊邻居共同见证，举办轰轰烈烈的仪式一样。因为那才算明媒正娶，虽然他用的手段算不上光彩，但他本身就没多清高。
起初人们以为是羊入虎口。
直到天下得知裴行之给他准备的彩礼是整个鬼界十二重和不夜宫。
裴行之言而有信。
自那以后，鬼界再没有找过乾灵宗的麻烦。
大婚之日，魔界各处披上了整整半月的红装，那时清寒才知，除乾灵宗外，外界仍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在众人眼里看来，无非是乾灵宗与魔尊做了什么交易，换了宗门安稳，魔尊恰好此时娶亲，自从他娶亲后，魔鬼两界开始变得安分。
最初，坊间不少小鬼就魔尊多久纳新妾打赌下注，吵得沸沸扬扬，赔得血本无归，他们不可思议的发现传闻中不近人情的魔尊竟然意外的深情。
娶妻之后，只为一人。
民间有老先生将此事写成话本，主角由十恶不赦的大魔头画风转为人尽皆知的宠妻狂魔天魔帝君，这个版本的形象逐渐流传开来，脍炙人口。
大家都说，是域外的神秘美人拴住了他的心。
魔尊不置可否。
洞房花烛夜，人生良宵时。
两人并坐于床塌，迟疑许久，裴行之按耐住心头翻涌着不可言说的情绪伸手，缓缓掀起身旁新娘的红盖头。
盖头之下，美人静如雕塑。
清寒未点唇，一切如最初的模样。
还是那个清冷的，孤傲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可一世的师尊，只是此刻，他身着鲜艳的红嫁衣，坐在他身旁。
无数夜里，梦中排演千百次的画面，此刻悄然上演。
美好得像梦一样。
他心想，如果是梦，就让他永远不要醒来，如果注定要醒来，那就再晚一点，再晚一点。好不好。
他用痴情的眼神勾勒他的轮廓。
清寒的眸是是极淡的棕色，里面好似笼着一池秋，多了几分神性。和那样的眸对视上，再难移开目光。
裴行之抬起右手，想要触碰，却停顿在他脸颊旁。
“师尊…”
清寒抓住他近在咫尺的手，稍稍歪头，脸贴了上去。
裴行之眼底闪过一丝讶异，没有掩藏，只见对方自然问他，“为什么替我隐瞒。”
他说，为什么替我隐瞒身份。
裴行之笑笑，你猜啊。
恢宏的寝殿异香缭绕，沁人心脾，这魔族异香不过淡淡香薰味道，魔族闻了没事，可常人闻了会变得更加主动。
嚯，看来这玩意儿还真是个好东西。
裴行之正欲开口，突然，柔软的唇前抵上一根白皙的手指。
那是清寒示意他不要说话。
清寒摇摇头，眼睛盯着他的唇：“算了。你一开口准没好话，年纪大了，翅膀硬了，都不听我的了。”
闻言，裴行之心里一软。
他在心里说，听你的，都听你的。
魔尊不禁感慨，原来烟魔的异香这么好用？还自带吐真效果！这样的师尊，他可从未见过…
“有趣…”裴行之嘴里念道。
这个师尊看起来好像笨笨的，好想欺负。他有罪，他承认，但他对师尊有非分之想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夜很漫长，红幔轻摇。
系在纱幔上的铃铛叮铃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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