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五,晌午时分,日光黯淡,天际乌云翻腾,空气里弥漫着暴雨来临前的沉闷。
王靖宗给红七喂了食,检查一下马厩的房顶,以防有大雨突袭,做好防护措施后,跟同伴打声招呼,准备出府。
如今的马厩房里,没人再敢奚落这个新来的马夫,得他一句招呼,纷纷上前卖好。
“阿豨,你放心去,我替你看着。”
“对,不用担心,下午我替你给红七喂水。”
说来也奇怪,红七以前不喜欢喝水,自从阿豨来了之后,就有了这个毛病,没到申时就要喝水,大口大口地喝,不喝就很烦躁。
王靖宗走出府门,一名小弟早就驾车躲在巷子外,见他出来,驱车上前,载他去酒肆。
昨日午后,獾奴让人传信,褚家的残铁已经带回到建康城外,算着时间,现在,那些残铁应该已经收入山中,他不方便亲自去看,但要去酒肆安排一些事。
半个时辰后,天气依旧沉闷,酒肆中,三人齐聚。
獾奴将一把钢刀扔在桌上,钢刀撞上坑洼的木桌,发出一声“哐当”,在大堂内,十分响亮。
獾奴语言粗鄙:“真他妈的晦气。”
王靖宗面无表情,他将钢刀拿在手中观看,用粗糙地指腹去磨刀刃,刃口肥厚,豁口很多,是把钝刀。
用在战场上杀敌的兵器,竟然是割头发丝都要磨一磨才能断的钝刀,更别说用来割喉,只怕割完一刀人家还跑了。
那些胡人,连阎王都不肯收,这样的刀,沾了他们的血,可不就是晦气。
花不谢看着王靖宗,原本担心他生气,有些害怕,现在,见他神色平静,松下一口气。
惴惴道:“叔伯们叫你放心,他们一定会珍藏好那些残铁。”
已经不能称之为兵器,那些刀不是钝口,就是豁口,根本就是残铁。
王靖宗点头,看向獾奴,问:“跟刘二说过了吗?”
獾奴眼皮子一掀,道:“说了,刘二在家里打了一条地道,通到他家后面的一条街,花叔在那条街租了一间屋,我隔个几日就去那边转转,驾车运到山里去。”
王靖宗提醒:“行事小心些,遇到任何可疑之人,立刻停止动作。”
“放心吧。”
这些兵器的改造和运送都有了章程,花不谢开心道:“山里有这些兵器,就不怕坏人搜山了。”
獾奴闻言瞅他,叹了口气,浑身戾气倏地一松,他放下架在凳子上的腿,臀部安稳落座。
有什么办法呢?战场上的事早就人尽皆知,多思无义,不如干活。
谈完正事,就该说说酒肆开张,花不谢二话不说,立刻跑去后厨露展现自己近日成果。
很快,一盘凉拌猪头肉片,一盘香脆炸虾米,一盘手拍黄瓜碎端上桌,外加一壶佳酿。
獾奴率先下箸,最先青睐的就是皮肉肥嫩的猪头肉片,入口香滑,口齿生津,再饮一口酒,顿时有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快感,飘飘似神仙逍遥自在。
王靖宗各尝一口,眉头舒展,淡淡问道:“酒楼的菜?”
獾奴闻言微惊:“什么酒楼?”
花不谢憨憨一笑,什么都逃不过豨哥的眼睛,就将四日前受沈三公子邀请的事说了出来。
对了,观音娘娘还说,阿胜哥喜欢她府里侍女,没想到呢,阿胜哥一大老爷们,竟然敢肖想那样大宅里的娇娘,他得把这事和阿豨哥说道说道。
獾奴则快速地看了王靖宗一眼。
王靖宗夹起一粒香脆虾米,放进嘴中,边嚼边道:“三公子热情好客,顺便打听一下,你们上次进山,究竟是谁的主意。”
獾奴扫了眼花不谢,道:“他说了?”
花不谢立马不高兴了,“怎么可能?我又不傻,这是能说的吗?”
他当时连嘴都没滑溜,就等着阿豨哥拿主意。
獾奴放下心,看向王靖宗,道:“你怎么说?”
王靖宗沉默。
这几日,他脑海中都在回忆那个情形,她打翻了酒水,衣裳半湿,立在一桌的菜肴旁。
神色镇定。
加上上次采荷畔,她这是第二次替他解围。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若是巧合,那也太巧了,若不是巧合,那又是为什么?
獾奴一看他神色,就知道在想什么,得,那位沈娘子肯定也在捞什子酒楼。
问了也是白问,不如去后厨看看还有什么好吃的。
獾奴摸了摸尚未填饱的肚子,心里揣着对花不谢的不信任,离开前屋,去往后厨。
待人一走,花不谢端着碗挪到王靖宗身边,高深莫测道:“阿豨哥,你猜那日在酒楼,沈娘子还对我说了什么?”
王靖宗看他一眼,端起酒盏,浅抿一口,才道:“说了什么?”
花不谢小声道:“她说,阿胜哥喜欢她府里的侍女。”
花不谢以为说出了什么惊天大秘,说完,暗含期待地看着王靖宗,等着他反应。
王靖宗确实给了不同寻常的反应。
他轻嗤,“跟你说这个?她是说你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天高地厚吧?”
花不谢一愣,“这......这怎么可能?沈娘子是厉害了点,但没......没这么骂人。”
王靖宗一听,就觉出不对劲,问:“她找你单独聊了?”
花不谢觉得没意思,这么大的秘密,豨哥居然一点不好奇,要是搁在麻犬身上,麻犬肯定要和他好好唠叨唠叨。
不过,他和麻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趣味相投亦是理所应当,豨哥是大人物,爹说他心系天下苍生,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抓不住他那点乐味吧。
花不谢不再卖关子,言道:“沈娘子说,阿胜哥喜欢她府上侍女,她得替府里声誉考虑,问问阿胜哥是什么样的人。”
有什么不对劲。
如同一道雷鸣,轰在天灵盖。
“啪!”王靖宗将竹箸放下,竹箸与木桌碰撞,发出一声巨响。
花不谢吓一跳。
“哥,咋,咋了?”
前面他好好说,豨哥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会儿随便说两句,这就......反应上了?
王靖宗整个人如遭雷击,许多画面组成连续的长卷,如走马观花一般,从脑海中穿堂而过。
心口如被灌进沸水,烫得发疼。
獾奴从后厨走回来,坐下位子,手里端着一小碟菜酱,嘴里喋喋道:“这豆酱不错,回头给我来一瓶,我给阿妹送去。”
花不谢身体僵硬,伸手扒拉獾奴一下,獾奴抬头,这才注意到王靖宗的异样,扫了一眼花不谢。
身子倾斜过来,小声疑惑:“你说什么了?”
花不谢咽了咽口水,他感觉自己闯了大祸,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全部说了出来,也不管先前答应过人家什么。
獾奴闻言,摸了摸下巴,有些窃喜,再次询问道:“沈娘子真的这么说?”
花不谢大概知道问题出在哪了,点头如捣蒜。
“千真万确,我跟你学学沈娘子怎么说的。”说完,一拍桌子,声色俱厉,“獾奴不就是柳胜吗?你们方才还在饭桌上说的,现在又来骗我!不想要命了吗?”
獾奴目光一扫,“你们饭桌上讨论了啥?”
花不谢摸着后脑勺,也在纳闷,“我寻思着,是提起你的名字,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你小名叫这个,但我真的没说你就是阿胜哥啊,阿豨哥,你记得我们说了吗?”
当然没说。
王靖宗心中回答,却看着獾奴,目光如炬,问:“你告诉揽月姑娘,你的名字了?”
原来姐姐叫揽月。
一个愣神后的獾奴暗中窃喜,眼睛一转,面上一本正经,“没有,我就说我是獾奴,你不是说过吗?这样的大名,在做大事之前,不能轻易告诉别人。”
说完,他忍不住嘴角上扬,喜笑颜开,“莫不是揽月姑娘那边对我有意,特意请沈娘子打听我的身世?”
他娘和阿妹当然知道他的本名。
王靖宗知道不是,那日马车里,那对主仆对獾奴嫌弃的声调,他至今犹记在耳。
獾奴从不告诉外人自己的大名,沈宁溪却知道獾奴就是柳胜。
她几次三番,救他于及时。
及笄之后,她性情大变,沈宁溪......褚宁溪......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王靖宗倏地起身,冲向门外。
花不谢担忧道:“豨哥不会有事吧?”
獾奴往嘴里塞肉片,鼓着腮帮道:“思春而已,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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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就像破了个大窟窿,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季夏的天气本就多变,今日已算上天有好生之德,提前给了预兆,晌午过后开始转阴,入夜之后,才暴雨如瀑。
情况来势汹汹,让人猝不及防。
王靖宗背靠沈府后宅的一处破落屋的檐下,廊檐窄小,豆大的雨滴飘落在他的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汗,抑或是,激动流下的泪。
后宅渐渐安静,先前尚且听到一星半点的走路声,侍女们来回收拾东西,这会儿,大约都已经布置妥当,回屋歇息去。
这样的天气,谁都没心思出门,又是深夜,整个沈府都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潮湿中,周遭安静只闻雨滴声。
王靖宗身上的灰色衣裳经过雨水浸润,已经完全变成黑色,与黑夜融成一体。
又过了半炷香,雨势渐弱,他顺着屋檐往前走,一路摸索到碧玉轩的院门前。
守门的婆子早早去睡了,门后落了栓,正门紧闭,王靖宗走到一边,踩着墙角的假山,一个借力,攀墙而上。
居高临下,周边环境,顿时收入眼帘。
主屋那边,尚有一丝灯火照明,微弱的光线投射到窗纸上,落下一道淡淡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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