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梢头，夜色渐浓。陆府内仍是一片灯火通明，红影绰绰。
宾客们酒足饭饱，陆续向陆无心和陆府管事等一干人辞别。熙熙攘攘的宴席渐渐空了出来。最后，只剩下正对着喜堂的一张圆桌，还有人影晃动。
此时，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疯狂拼酒的四个男人，均已醉倒在桌上。
沈则亭抱着酒坛，嘴里喃喃地念叨着陆无心的名字，沈则行摇晃着上身，劈手便来夺酒坛，两人立时扭成一片，摔在地上；周勖醉眼朦胧，强撑着斟了一杯酒，颤颤巍巍地递向楚天寒，口中喊着师尊再来一杯，而楚天寒置若罔闻，靠着座椅，双目微阖，面色绯红，显然已经喝到了极限。
凤连站在门洞下，看着这四个平日里光风霁月的人，此刻却烂醉如泥，丑态百出，不由皱起了鼻子。
“很丑，对吧？”
身侧一道略带疲惫的温和声音响起。
凤连侧头看去，陆无心不知何时已褪下婚服，换上了一身常服。她的视线落在庭院里的四人身上，有些幽幽的，像此时被薄云笼罩的月光，晦暗不明。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爱在这种事上争一个高下？”凤连半是不屑，半是困惑道，“即使比其他人多喝了一杯，那又能代表什么呢？”
“代表更有大丈夫气概，代表更有面子，代表更深情。”陆无心耸了耸肩，“很没道理。但他们确实一贯如此认为。”
说罢，她招了招手，一旁等候的四个侍从当即上前。
“把他们都弄到我房间里去。”
陆无心抬起下巴点了点，眼睛眯成一条缝儿。
“今晚，姐们就要夜御四夫。”
侍从们嘻嘻哈哈地笑了，凤连却只微微勾了勾唇角，笑意便旋即弥散。
四个醉醺醺的男人在侍从们的搀扶下鱼贯而出。陆无心跟在最后一名侍从身后，朝身后招了招手。
“今日你操持婚礼，着实辛苦。早些歇息吧。”
凤连不语，只一直看着陆无心的背影。忽地，像是按耐不住似的，她上前一步。
“无心姐，无论结果如何，请不要一人承担！”
陆无心脚步一顿。
她回过头，只见身后人黑白分明的眼眸里，一片澄明。
聪慧如凤连，怎么会察觉不到自己今夜的计划？
陆无心心中自嘲了一番，旋即收敛神色，郑重地朝她略一颔首。
而后，大步转身离去。
作为当朝首富，陆无心的卧房自是雕梁画栋，珠玉琳琅。当侍从将醉得神志不清的男人们平放在室内中间的地上时，几人似乎感应到了这室内的富贵迷人眼，迷醉的脸上浮现出几分呆愣。
陆无心自然不会给他们慢慢清醒过来的机会。她命侍从拿来一早预备好的粗麻绳，将四人面朝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从头至脚结结实实地捆扎起来。与此同时，她径自取下墙上悬着的一把长剑，用一块奢华的绸布细细擦拭。
侍从捆好了人，陆无心也擦好了剑。侍从告退，拢严了房门，陆无心则提着剑，走至房间正中，在一幅山水画卷前站定。
这是一幅颇有些年头的画卷，边缘已经发黄、卷翘，被人用高超的修补技术修补了多次，足见主人对这幅画的珍重。
陆无心凝视着这幅画，随后缓缓提起剑，作势欲刺。
就在剑尖触碰到纸张的瞬间，画面突然转换。山水墨迹像是遇水稀释了一般迅速淡去，恢复了画纸原本的黄褐色。片刻后，纸上渐渐浮现出三个墨字：
“你来了。”
“我来兑现诺言。”陆无心右腕翻转，将剑收在身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画卷。
“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成了亲，并且将其余三人都喊来，做了你说的那个劳什子修锣场。至于你答应我的事情，是不是也该做到？”
她的语气里带着掩藏不住的急切，而对面的画卷此时却迟迟没有反应。过了一会，才又出现了新的墨字：
“这不是我想要的大婚现场。”
“我拒绝你的条件。”
陆无心神色立时冷了下去。但很快，她的脸上又浮现出奇怪的笑意。
“我早预料到你会反悔。因此，今日特将这四位公子都请来了。”
雪白的剑光划过，陆无心身侧的长剑已稳稳指向身后烂醉不醒的四人。
“你不肯告诉我陆英的下落。”
陆无心眼神冰冷，翘着嘴角，慢悠悠地一字一句道出那骇人的话语。
“那我就把他们的人头砍下来，串成串，挂在城楼上。”
她一边说着，一边目光不停在四人之间梭巡着，仿佛是在挑选猪圈里待宰的肥猪。
“先从谁开始好呢……”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画卷忽地无风自动，剧烈抖动起来。
墨色褪去，浮现出一行行朱红的大字，鲜艳似血，赫然醒目！
“一群如此优秀的男人，如此死心塌地地爱着你，为了你付出真心，为了你不停地争风吃醋，而你居然弃如敝履！”
“你凭什么这么对待他们！”
“你这个没有心的毒妇！”
画卷一阵剧烈地颤动，像是疯狂的控诉。
在纸页抖动的簌簌声响中，陆无心忽地低低笑了起来。
“付出真心？争风吃醋？”
她的唇角夸张地上扬着，仿佛听见了这世上最大的笑话。
“我有说过，需要那种东西吗？”
画卷忽地平静了下来，像是一张错愕的脸。
陆无心仍旧笑着，语气却凉得瘆人。
“你说我把他们弃如敝履，坡头村老老少少六十七户被满门屠尽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烛火摇曳，映照着沉默的画卷。
“你说我是大女主，那些男人只是我的陪衬，但为何偏偏唯有我是凄惶的丧家之犬，费尽心思拼命挣扎求生，而那些男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拥有权势、财富和武力，享受世人的拥戴？”
烛火摇曳，映照着女子半明半昧的脸，如哭似笑。
“就像方才，我还没怎么样呢，你就急了？你说他们对我死心塌地，我倒觉得你才是对他们死心塌地！”
一瞬间，怒气勃发，随之剑身翻转，几道晃眼的刀光闪过，四人的脖颈上，齐齐冒出一丝血线。
“我就一句话。”
陆无心挥剑抖落血珠，双目赤红，盯着面前的画卷，一字一句，下了最后通牒。
“告诉我，陆英在哪。”
画卷颤动起来。
陆无心方才的力道再重上几分，四个人便要血溅当场！
像是终于向陆无心的疯狂妥协，画卷上的字迹渐渐暗淡下去。旋即，一团混沌似的墨团开始凝聚，像是有新的墨字要浮现出来。
陆无心急忙上前，死死盯着那串即将成型的墨字，生怕错过任何信息。
然而，那团墨色开始急速扭曲，如一团黑色漩涡诡异地扭转，像是具有魔力一般摄取着观者的神魄。
陆无心一个愣神，便觉身体一软，手中长剑“当啷”坠地，眼前昏黑，登时失去了所有意识。
******
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陷入深度昏迷的女子紧闭双目，眉头微蹙。一旁的鎏金烛台上，红烛摇曳着，在她身上投下明灭不定的烛光，像是跃动着的、不甘的心跳。
“这是X-6073号穿书系统本月第三次紧急中止了。”
狭长的会议桌首，穿书组长手指轻点着面前的屏幕，语带不悦。
“仓颉，我需要一个解释。”
对面，会议桌尾，一面显示着电波的电子屏倏地亮了几分。紧接着，一道仿真人声的机械男声响起：
“经过对X-6073号穿书系统主角陆无心各项数据的分析，其对四位男配的好感值已降至最底线以下，实施杀害行为的概率为99.96%，判定为Ⅱ级紧急事件，按照《穿书系统安保实施细则》第五百八十四条第二项的规定，中枢系统有权介入并予以干预。”
穿书组长眉头深深蹙起，“陆无心？怎么又是她导致的系统中止！”
会议桌两侧，穿书组员们面面相觑。一些人低声交头接耳起来。
一人道，“X-6073号的女主自从陆英下线后，就突然性情大变，放着现成的男主不去攻略，非要作天作地地找陆英那个娘亲，真是头疼。”
另一人附和道，“是啊，不肯老老实实地走剧情点，每次都得靠仓颉介入才能推进剧情，这回居然还要杀掉男配，简直离经叛道。”
“谁说不是呢”，又一人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照这样的速度下去，咱们还怎么在截止日期前完成《陆无心传奇》这个项目啊。”
组员们议论纷纷，均面露难色。
穿书系统中的主角在系统运作的过程中，产生有别于设定的独立思想，这种情况也偶有发生，但都在可纠偏的范围内，只要稍加修正，还是能保证主角在预定轨道上推进剧情。
但，陆无心显然是个例外。
无论智能中枢仓颉怎么努力向她洗脑，一次又一次地纠正她的行为，她仍旧一意孤行，不肯和四个男配中的任何一个发展感情线，只顾着埋头发展自己的事业。
甚至，她还在和仓颉的一次次斡旋中，学会了如何伪装自己的情感值，如何利用条件与仓颉谈判，试图从它嘴里撬出陆英的下落。
她的聪慧狡黠，完全不在经过海量数据训练的人工智能之下，甚至更甚一筹。
实在是个难缠的角色。
穿书组长阴沉着脸，下了指令。
“仓颉，写一份情况报告，向手术部申请对X-6073号主角陆无心进行记忆提取。同时通知本部管理层，两日后召开有关X-6073号系统的研讨分析会。”
听见“记忆提取”四字时，在座的组员均面色一凛。
记忆提取是穿书局规格最高的手术之一，非到必须时刻，绝不轻易启动。
看来，组长这回真是要来大的了。
“还有，通知拘禁处，让陆英戴着束缚器，以旁听人员身份参会”，穿书组长顿了顿，眼神晦暗了几分，“关于X-6073号系统主角陆无心修正的事情，我们需要她的协助。”
屏幕电波闪烁了一下。紧接着，机械男声毫无情绪起伏地响起。
“遵命。”
******
当仓颉的指令从会议室出发，穿过如蛛网般密布的内部通路，准确抵达拘禁处210室的扬声器时，陆英正在握着笔，有些吃力地在一本空白的册子上写字。
白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蚯蚓在爬，但陆英十分有耐心，一笔一划地认真写着，像是一位虔诚的信徒。
在这个时代，海量的信息通过一串串的数据呈现，只要拥有一部终端，就能在其上完成日常生活所需的全部操作。在纸上记录文字，对于当下的人而言，已经是极为久远的事情。
陆英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才掌握笔的正确握法，现在她正在摸索笔画顺序，尝试把字写得更美观一些。
“第七穿书小组成员陆英，您有一个关于X-6073号系统的研讨分析会的通知，请签收。”
陆英停下了笔。她走至铁门旁，点开旁边的电子屏幕，一条新信息立时跳转了出来。
她通读一遍内容后，目光落在“记忆提取”四个字上，不禁发出了一声冷笑。
“居然要靠篡改无心的记忆来逼她就范，看来你们当真是黔驴技穷了。”
电子屏幕上出现了起伏的电波，仓颉平板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来：
“穿书局会先对X-6073号系统主角的记忆进行分析，根据情况选择相应的处理措施，并非您所说的篡改记忆。”
仓颉顿了顿，旋即话锋一转，“不过，根据系统的测算和推演，为了之后保证X-6073号系统正常运转，修改主角记忆确实是当局目前最佳的首选方案。”
陆英默不作声，垂在身侧的手却无意识地攥紧了。
“你已经有具体的修改方案了吧？”
“是的”，仓颉有些意味深长道，“根据系统测算，只要除掉陆无心与您有关的96.4%的记忆，X-6073号系统应当能保持正常运作。”
陆英一怔，脸色急速苍白下来。
仓颉的意思，竟然是要删除掉陆无心对她的全部记忆？！
“我对女主哪有那么大的影响”，陆英僵硬地挤出一丝嘲讽的笑，“你们这么大费周章地把我从她的记忆中清除，实在是太高看我了。”
“不”，仓颉迅速地否认，“根据当前的情况来看，应当是我们低估了您对女主的影响力。”
机械男声一字一句，声音清晰无比地在监室上空回荡，恍若一锤定音的审判。
“我们发现，您才是那个引发女主脱轨的最大变量。”
室内静默了好一会儿。
“随你们怎么认为吧”，陆英又恢复了原本的冷笑，“反正陆无心于我，说到底也只是个萍水相逢的系统人物罢了，她记不记得我，对我有没有记忆，我其实也不是很在乎。”
说着，她折身走回床边，仰面倒在狭小的铁架单人床上，闭上了眼。
“告诉组长，研讨会我会出席的。现在我要休息了。”
门边的电子屏幕识趣地暗淡了下去。仓颉下线了，还颇为贴心地替陆英调暗了室内的灯光。
狭小的拘禁室渐渐变得昏暗。万籁俱寂中，陆英却缓缓睁开了双眼，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
“将推荐修改主角记忆作为首选方案......”
“只要除掉陆无心与您有关的96.4%的记忆，X-6073号系统应当能保持正常运作......”
“只要除掉陆无心与您有关的记忆......”
“只要除掉记忆......”
仓颉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地在耳边缭绕，陆英的胸口细细密密地刺痛起来。
与陆无心相处的那些时光，此时如走马灯般一幕幕在她的脑海中掠过——
三岁的陆无心颠着小短腿，像一颗土豆蛋子似地朝她跑来，奶声奶气地哭嚷：
“娘，你活着真好！”
......
七岁的陆无心背着满满一篓猪草，跨进家门，一边抬手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傻笑：
“娘，今天大丰收！”
......
十四岁的陆无心鼓着嘴，瞪着一双眼泪汪汪的眼睛，怒道：
“娘，你烦死了！”
......
十六岁的陆无心背着包袱，在村口的树下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茫然地看着她，有些不确定道。
“娘，我走了？”
......
“娘亲。”
“娘！”
“陆英!”
......
记忆的碎片如潮水一般涌来，将陆英彻底裹挟其中。陆英再也忍受不住，她坐起身来，朝书桌走去。
她打开桌上的灯光，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笨拙地拿起了笔。
眼角余光中，她瞥见对面墙壁上悬挂着的《穿书员职业守则》，白底红字，像一张惨白脸上睁着血眼，沉默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样的标语在穿书局简直随处可见。不用仔细看，陆英能完整准确地复述出其上的全部内容，其中第三条明明白白写着：
“严禁穿书员在系统以外以任何形式记载与系统主角有关的信息......”
陆英在心中将这条守则默念了一遍，随后轻笑一声。
现在，她准备打破这一禁令。
这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一经发现，她目前接受的禁闭惩罚将会加倍，甚至有可能被开除出穿书局，被彻底封杀。
但陆英知道，她必须这么做。
如果穿书局要彻底删除掉陆无心对她的记忆，那么在这世上，她的记忆将成为她们关系存在的唯一证据。
她要将她和陆无心的故事写下来，让它永远存在这世上。
脑中的回忆一帧帧翻涌浮现，陆英提起笔，随后在纸上落下了第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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