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场五镜六次!”
“……不行,还是不对。”程鹿看着取景器,鼻腔里哼出一股长气,嘴里频繁地发出啧啧的声音。噌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走进片场,蹲下来和林姿平视。“你没挨过打吗?董老师给情绪给得那么足,你在演什么?面瘫?这是拍戏!一群人围着你不是让你在这发呆的!”
“对不起导演,本上没有这个,我,我有点没反应过来。”林姿的脸烧得更红了,林姿的状态已经影响到了董青,她也开始有些束手束脚。
程鹿盯着林姿的眼睛冷言道“当演员,先戏后人,别说是挨巴掌就是下刀子也得往上走,你要赚这份钱就得受这份苦。我对你现在就一个要求,脸别躲,就是刀子过来,也把脖子梗住了。”
转头看向董青,“董老师您刚才那几个反应给得很好,一会找找状态,我们就这么拍。”
程鹿沉着脸,走回监视器前面。
“三场五镜七次。”场记板的磁石发出“咔”的一响。章明脸上肿痛,心中却稍稍松了一口气。
“恐怕眼下整个皇宫都在你们的掌握之中了吧。看看孤养的好儿子、好女儿,怎么,都要逼宫吗!”
“母后!”章明看着老去的母亲,眼中热泪滚落,“儿臣并非逼迫母后,只是求。求母后同儿臣一起,去感业寺为大禹祈福诵经,保佑大禹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儿臣自愿削发,陪母后从此青灯古佛为伴。”
“母后若不愿,明日丧钟长鸣,我与母后黄泉之下,再做母女。”
“永和,孤竟不知你为弟弟能做到如此……”徐蓉挥了挥手,掌侍婢女带着一行宫人从殿中退了出去,宫门合上发出一声忧怨的吱呀。
徐蓉看着两个孩子,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皇上。”她轻声唤道,声音像一小块薄薄的冰片烧在鎏金香炉里,明明被火燎着,却叫人闻着生寒。“你还记得万和三十七年的徐州水患吗?那年你刚满五岁,孤随先帝去徐州赈灾,你顽皮躲在马车的隔板里跟着马队溜出了王宫。发现你时,马车已经出了陵阳,先帝只好让你随行。孤抱着你在灾民营中分粥和糙米饼,你问孤为何不穿千丝金杜鹃百纹裙...”
“皇上,孤问你,你可知一个烧饼要几两几分银钱?一袋米要几两几分银钱?一匹麻布要几两几分银钱?一两银钱能换几贯铜币?”
“…儿子,不知。”章怀宁的手有些颤抖,血液从皮肤中被抽空,令他有些战栗。
“一把纸伞三十文钱,白菜一斤八文钱,鲜肉九文,素面四文,烧饼也是四文钱。一两白银一千文钱,一两黄金一万文钱。”往事历历在目,哪怕过了十几年,徐蓉依旧能够脱口而出。
“孤一路典卖黄钗玉镯,却仍填不满十几万流民的肚子。可天灾惶惶,不淹徐州,决堤之水便会冲垮横城,兵甲火药顷刻间就会毁于一旦。西南白羌如饿狼,随时都会扑上来,一口咬断大禹的咽喉。曾经先帝没得选,如今娘…如今孤也没得选。改稻为桑是国策,祖宗之法不能改!”
章怀宁的胸口轻微地起伏着。太傅常说,他是仁君。章怀宁明白“仁”的深义——他是一个除了宽仁百无一用的君王。他的耳朵是糯米捏成的,他的眼睛是葡萄镶嵌的,因此,时时流泪,处处痛心,事事无成。
此刻心中动摇,可他是天子,他是正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哪怕那个人是母亲。他抿了抿唇,目光闪烁,一抬头,直直盯着徐蓉的眼睛。
“可天下苍生,苦吏、苦战、苦田久矣!母后,您当真没有选择吗?”章怀宁说罢,眼眶含泪地看向章明。“长姐,把东西拿出来吧。”
章明犹豫地将手伸进袖子,手指夹住一卷密信,狠心将眼一闭抽了出来。声音颤抖语气决绝:“这是飞云卫前天在春风驿站截获的一份密信,信纸是兰香熟宣。兰香熟宣色淡黄,有淡香,香味数月不散。制作技法非常严苛,制成后只供两处使用,一处是皇上的长政殿,另一处……”章明呼出一口气,抬头看着徐蓉。
“另一处就是康贤太后的永华宫。信中言明,蓟镇十二座粮仓的军饷,全都进了云州刺史白居安的府库,豢养私兵!”章明目光如刀,直插进徐蓉的心口,以一种鱼死网破的悲哀。
“而云州,正是您母家外系表亲山阳侯俞鸿之的封地。”章明看着徐蓉依旧平静如湖的神色,一字一句地诘问:“倘若这封信不是从太后宫中传出,难道是当今皇上在密养精兵,意图谋自己的反吗!”
徐蓉眉头微蹙了一下,立刻又舒缓了下去,仿佛儿女的控告只是被蚊子叮了一下。她波澜不惊的脸下只剩一颗衰老的心脏,联通着国运,一齐衰老地震动着。她缓缓地走到梳妆台前,步履很轻,像是一只没有脚的幽灵。
徐蓉从妆奁中翻出一个小盒子,木制,打磨得很粗糙。把盖子掀开,里面是一颗东珠。徐蓉转头看向屏风上章明的影子,声音依旧淡淡的。
“永和,你看看信上的字迹熟否,是什么体?”
章明闻言将信纸抖开,恭敬地回道:“是母后的字迹,鹤体。”
“当年你在房中闹着要学写字,我抓着你的手写的第一个字就是鹤体。”徐蓉顿了顿,眼神涣散,似是陷入了回忆。“十岁那年,你写了一首诗被打扫的嬷嬷发现拿过来给我看,我关了你三日的禁闭,在佛光殿罚跪抄经,你还记得写了什么吗?”
“玉龙斩断黄金台,凤鸣九天换云彩。天下为公我为母,功成何必是男儿。”
“你从小就顽劣,性子难驯,从不懂祸从口出的道理。怀宁小你两岁,却最黏你,佛光殿守卫森严,没有我的口谕他进不去。一个当朝的太子,为了给自己的姐姐偷东西吃,竟然钻了狗洞。”
章明手猛地一颤,头低垂了几分。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寒夜。佛堂的灯烛是凉的,佛像高支面容是凉的,坐下的蒲草团也是凉的。章明的衣服很薄,化雪的寒气从地底渗出来,扣进她的骨头缝里,抄经的手止不住地抖。
蜡烛很高很细,字迹在眼前重影。一阵风把窗吹开,一片阴恻恻的光兀的灭了。章明抬头看着菩萨的说法印,拇指与中指间的镂空套住了她的脑袋,砰——地。
章怀宁从洞里钻了出来。章怀宁的白袖白裤都沾满了泥水,右手手背上的泥比其他地方都要厚一些。泥脚印从花园拖到了石阶上。
“阿姐,阿姐……”
章怀宁的声音很小,像一只翠鸟,轻轻啄章明的耳廓。
章明的膝盖跪得太久了,站不起来。章怀宁单手从窗户里翻进来,束发的银冠撞到了白墙,东珠滚落。手肘磕在地上,雪白的胳膊被剐红一片,在宽大的衣袖里如同一片开得正艳的梅。
“阿宁。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饼。”章怀宁从胸前掏出一张炊饼,他的手是凉的,饼却是热的。“我让絮翘在小厨房偷偷做的,没去找御膳房的嬷嬷,母后肯定不会知道的。”
饼只巴掌大,又圆又白,章明眼睛重影看不清,模模糊糊似一颗东珠。
徐蓉将木盒合上,掷进烧红的碳炉中,高声说道:“李大人,家长里短的听腻了吧。听腻了就进来吧。”
李中道立在门前,无人通报。何润跪在地上,禁军不敢动,守卫不敢拦。
李中道扶正了官帽,抖了抖肩膀上的细雪,将朱门打开。
“臣李中道,参见太后、官家、永和长公主。”李中道站在章怀宁左边,毕恭毕敬地一一行礼。
“你我都年事已高,李卿不必多礼。”
“老师……”章怀宁往左边挪了挪,前倾的上半身寻求安慰似的往李中道身后缩了一下。
“今日的永华宫好热闹啊,李卿此时来,所谓何事啊?”
“臣为蓟镇三千九百户百姓而来。”李中道从胸口拿出泛黄的《盐铁论》孤本,将密函高举:“周贺已死,蓟镇十二仓被烈火焚净,蓟镇三千九百户,一万余人被白羌屠尽,血流漂杵,尸骨成山。议和赔钱是以身饲虎,旧制不改国家只会变形溃烂,行将就木,国危矣。”
“李宰辅,孤问你三个问题。”徐蓉从屏风走出来,手上攥着什么隐隐发光。
“何以救大禹?”
“新法。”
“新法如何?”
“裁官考成,严查官员政绩,统一选官用官标准,破除门阀旧制。清丈土地,奖励耕战,减免赋役;严治私斗,治匪入军……清君侧。”
徐蓉轻笑一声,语气和缓地问道:“李大人,是几时入朝?几时封相?几时为帝师?孤竟有些记不得了。”
李中道身形一滞,拱手答道:“老臣是衢州乐阳人氏,万和三年的三元榜首,万和三十二年封相,三十九年为帝师,如今已是风浊残年。”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徐蓉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孤日感力竭,恐不能担国之大任,皇上万事需与李阁老多加商议,不可一意孤行,闭塞视听。”
“玉衣满疮金带泪,天公不语对枯棋。禹之命数,系于诸身。孤乏了,章明留下,你们都退下吧。”
“老臣告退。”“儿子告退。”
徐蓉坐在金丝楠木雕花木椅上将章明唤了过去。
“这是和田玉鹰纹腰牌,你只管亮给白居安看,他自然会明白。蓟镇府衙早就空了,火烧十二仓不过是掩人耳目,周贺叛国通奸,如今关在白府地牢,有些事你想知道就自己去问吧。”
章明借过腰牌攥进手里,垂头只看见母亲腕上的三彩迦南香珠微微颤动。
“白府养的,不是私兵而是死士。他们是两地交战的遗孤,貌似白羌人,会说胡语。孤把他们交给你,这是一把开刃刀,你拿的时候要小心。”
“谢母后。”
“孤没什么要嘱咐你了。把剑捡起来,以后要拿稳拿紧,你抛弃兵甲,兵甲就会背叛你。”
“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去吧。”
章明起身将软剑捡起,瘦削的肩膀还不及朱门的一半宽。徐蓉看着,心头一颤。
“小喇叭,滴滴答,天黑了,要回家。河桥上,莲开花,小河边,是吾家……”
章明的眼泪被寒风吹落,强忍悲痛振臂高呼:“收兵!”
银甲跟在她身后,像一条长尾。她走在人群的最前面,没人能看到她的难过。雪渐渐大了,宫中一片冷寂的白。
钟声响起,厚重的城门在她门前缓缓关闭,永华宫只剩一只凤鸟踏在宫顶。
兀的,章明直直跪进雪地里。
“儿臣不孝,拜别母后,母后万福金安。”
火舌将书页吞成焦黑的炭片,二十七个迦南香珠被烧成焦块,三色彩绳在一把火里,竹门木门,东党西党,都同生共死变成了一般黑的断绳,手指一捻就成了黑灰。
徐蓉将一张仕女图扔进火炉中,连着十九岁那年的治论手稿一同烧化。刚入宫的徐女徐蓉死了,活下来的是一只锁在深宫的金鸟,如今金鸟的寿也尽了。
她是大禹这座金碧辉煌屋陵上的一只金鸟脊兽,是支住茅草屋的一根弯曲的桃枝。
“太后,崩逝了。”
千阶石阶上,李相执芴在左,章明提刀在右,章怀宁跪在永华宫前的石板上,文武百官像一条格外长的拖尾,挂在他身后,像披风、像巨石。那是大禹的权和重,从此压在他一人身上了。
“好,咔!”
[墨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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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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