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洲按察司经历周淮,参见三公主殿下,公主万福金安。”
周淮的声音闷在喉咙里,像一块湿透的棉絮,同额头一起,沉沉地叩在殿宇潮湿的地气上。大抵是来之前有人惹怒了章明,地上的血迹未干,碳盆被掀翻滚在一边,地上撒了一层厚厚的碳灰和血混在一起,正是周淮跪拜的地方。他身形低伏,额头枕在指尖,手掌下是一层厚厚的、带着死亡余温的灰烬。
空气粘稠得化不开,弥漫着一种甜得发腻的凤仙花香,混杂着炭火炙烤皮肤的焦糊味道,怪异刺鼻。公主垂眼看自己指尖那点新染的“玉笋红”。红艳极,像刚掐脖而死的凤仙吐出的一口血,时间不久,刚刚足够凝成一块血痂。天灾连年,花也开得病恹恹,要萃出此中品相的成色,不知萃了多少花农与女娘的指血。
周淮跪在那里,手指摁在上面很快被烫红了手掌和关节。橙红色的火光在一片灰白的烬中,一闪一闪,像一条猫舌,一口一口舔食周淮的皮肉。他不敢抬头,眼睛也叫热浪灼着,痛得眉眼紧皱,不敢抬头。
公主章明侧卧在榻上,层层叠叠的红纱黄布帷幕低垂着,左边绣蜜桃九蝠送春,右边绣鹤梅,以珠白绣线捻进银丝,一丝而成,不见针脚。一阵西风探入暖阁,涌起浮金,将公主的身影裹在一片暧昧不明的光影里。
公主。章明苦笑一声,一个妆点宫殿的玩意儿罢了,失权的女人和冠上的珠宝都是一样的。都在盒中,都在闺中。周淮是外臣,今天他们只隔一幕纱帘,往后还有许许多多的帘子要遮住她,遮住她的权力,遮住她的野心。章明始终垂着头,手里捏着一枚玉玦,岫玉的料子,很棉有絮,玉中极下等。雕得也差,形制古朴,工艺粗笨,只一朵玉兰歪歪扭扭地开着。她的指尖在那粗糙的纹路上无意识地摩挲,仿佛能从里面抠出些什么。
“本宫近日得了一本乡野奇闻,很是有趣。”公主的声音飘出来,慵懒而清晰,像浸了水的丝线又凉又滑,鞭笞在脸上,带着点慵懒的残忍,“上书洛阳玉涑有一毒草,貌如红唇名为婆罗魂。”她顿了顿,嘴角弯起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指甲上的红蔻在昏暗里幽幽一闪,“以人脑为食,食之便能吐惑众之言,颠倒黑白,嘲弄乡里。” 她尾音拖长,带着一丝嘲弄的叹息,“只可惜,食者三日便会烂舌,五日便会空心,不得,好死啊。”
她的目光终于从那玉玦上抬起一点,隔着重重纱幔的缝隙,落在周淮低伏的、微微颤抖的脊背上。那目光没有温度,却带着粘稠的审视,如同湿冷的苔藓爬上皮肤。
“本宫记得你是朋邑人。” 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语气里淬着冰针,“朋邑是个好地方,一个小县丞的府上就能拿出五万两白银赈灾济民。家家富庶,珍珠镶路,绫罗制幡。西宋庆历十三年,赤戎进犯,凭一株紫草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朋邑,将朋邑城中洗劫一空,城中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章明哑了声,似乎是在痛心火光映天的景象,声音陡然压低,哀惧似的叹息,“三天三夜,天都烧红了。依周卿之见,世上当真有此奇花异草?”
周淮的呼吸在灼热的灰烬上方微微一窒,他依旧保持着跪伏的姿态,脖颈后的筋肉绷得像拉紧的弓弦。开口时,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却像钝刀刮过砂纸:“殿下明察。赤戎自道兴年封城坠马峰一役惨败后,便常年犬踞于西南樊城一带,形同困兽。洛阳地处中原腹心,朋邑则远在东南海滨。若赤戎欲自樊城东进朋邑,必经固水、千麻、长隆、桂平、鹿冈数道险关。沿途高山恶水,瘴疠横行,粮草转运艰难,水土稍有不调,便是全军覆没之危。”
他的手指沾满灰烬,无意识地在滚烫的地面上划动,灰黑的污迹深入指缝,勾勒着一条条在脑中预演的行军路线。
“然洛阳毗邻京畿锁钥平洲。若玉涑真有此奇物……” 周淮的声音压得更低,眉头紧锁,声音似喃喃。“攻破玉涑之后直上平洲军压螺田行宫,剑指天子。省时费、夺天时,何必翻山越岭攻打一个边陲小洲。岂非舍近求远,愚不可及?”
“哦?” 章明终于抬起了头,纱幔后的眼睛像两点寒潭深处的磷火,幽幽地看着周淮。她手指一松,那枚粗陋的玉玦“嗒”地一声轻响,落在紫檀小几上,声音空洞。“若去的……并非大军铁蹄,而是行商呢?”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片沾了毒液的羽毛,缓缓落下。目光淡淡扫过周淮灰头土脸的面颊,仿佛要穿透那层皮囊,窥视他心底最深处那条幽暗潮湿、布满青苔的裂缝。
“臣自幼生在朋邑,长在朋邑。朋邑山穷水刁,土贫人穷。话本之言,公主不可当真。”周淮瞳孔微缩周身皱冷,迅速俯下身将额头抵在碳灰上,烫出了红痕。
周淮的瞳孔骤缩,一股冰冷的寒意腾生,顺着脊椎一路向上,冻死了他的四肢百骸,连滚烫的地面都无知无觉。一瞬间,几乎是本能的,他将身体压得更低,额头猛地磕在碳灰上,烫出了一道红痕。
“臣自幼生在朋邑,长在朋邑。朋邑山穷水刁,土贫人穷。话本之言,公主不可当真。” 他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一丝绝望的嘶哑,像濒死的困兽。
“周卿。” 公主的声音陡然疲惫,像是失了力,声音如同叹息一般,“周淮,你可知欺君之罪,当以何论处?”
“臣不知何处欺君。” 周淮跪得更加规矩,章明看到他颤动的帽翅像一根刺,直直向她的眼睛扎来。
“你仗的是谁的势!” 章明猛地坐直了身体,红纱拂动,带起一阵脂香粉浪。
死寂。连炭盆里火星爆裂的噼啪声都消失了。空气凝滞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泛着绿沫的死水。炭火微弱的光映照着周淮汗湿、灰污、却异常平静的一张侧脸,亦同等映照着公主眼中一团幽火,一团冷峻的、要将一切烧破的蓝火。
一根扭曲的、带着血腥的箭弦在两人之间绷紧,濒临断裂。
“臣仗的……” 周淮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目光似两把淬毒长刀,不畏不惧极哀怨地与公主隔帘而对,额角的血混着灰,蜿蜒而流,像白瓷的冰裂。他玉人似的脸裂出鲜红的纹,似艳鬼,冷冷地跪在那。“……自然是殿下您的势!”
公主黛眉微促,手边的茶盏被掀飞,朝周淮的脑袋冲去。周淮仍是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铁骨,站得愈直,拳大的瓷盏咚一声砸在周淮的右额,疼得皱眉硬是一声不吭。瓷盏破碎的声音在静室中响起,滚茶四溅,周淮的脸上水渍星星点点,与他一双融冰的眼睛一起,抬脸是一处水光滟潋的莲。纵与灰烬搅合成一片肮脏的泥泞,仍是出尘的。连额角暴起的一块青紫和扎进皮肤的细小碎瓷,都是莲的美的一部分。血水蜿蜒而下,滴在官袍的前襟,晕开一片深色的污迹。
章明胸口隐秘地起伏一阵,眼中的怒火逐渐熄止,沉淀为一种更深、更暗、如同深潭淤泥般的阴冷审视。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恢复如常般不露山水的平静:“赤戎,玉涑,朋邑……” 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含在嘴里咬得极重,吐出去像吐了六根**钉,钉进周淮的骨缝里,“你自全力去找,纵掘地三尺将玉涑踏平,天塌下来自有本宫顶着,此去务必找到本宫所寻之物。”
她身体抬手捋平华服上失态的褶皱,言语含笑如春:“周淮。”她将这两个字咬得缠绵,慢悠悠的,像是品茶,“平阳刺史周伯瑾的次子。春闱三次不第,现任岑洲按察司经历。” 她顿了顿,舌尖舔过“经历”两字,语气里带着一丝嘲笑似的惋惜,“周卿才情家世,不该如此。”
这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周淮心头最腐烂的伤口上反复研磨。
她伸出一根纤纤玉指,那染着“玉笋红”的指甲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妖异的光泽,如同深潭中食人水妖的鳞片,直直指向周淮血污狼藉的眉心:“你只有半月时间,半月之后,六月初三是太子及冠立府的大日子。本宫作为长辈,自然是要为他备了一份厚礼,聊表心意。“
“臣……遵旨!” 周淮的声音如玉如珠,是被絮塞填的岫玉,是被砾折磨的病珠。他再次深深叩拜下去,背脊弯折成一个绝对臣服的弧度。以君臣之礼,跪拜心中明主。他将头压得愈低,即将彻底埋入臂弯时,他那双虔诚的眠目猛然睁开,额角的血污和青紫之下,以下视上,如鹰衔鱼目,咬住章明那双冷漠的眼睛。那目光灼灼,滚烫如熔岩,又冰冷如九幽。字字咬沉,拓进地中:“愿陈璇玑之政,建台辅之佐。承泽殿下明德之政修,躬行忠臣之事举!”
章明垂下了浓密的眼睫,长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扇形的、深不见底的阴影,将她眼中翻涌的情绪彻底掩埋。她伸出那染着妖红蔻丹的手指,重新拈起几上那枚粗陋的玉玦。指尖在那歪扭的玉兰花枝上缓缓地、来回地摩挲着,怜惜和折辱在一明一暗之间来回变换。乳白的玉色衬得那指甲愈发红得刺目,那红艳艳的,如同记忆中弼阑寺那场焚天大火里,从烧塌的经案上滚落、一路舔舐着帷幔燃烧,将一切化为灰烬的那支被推倒的红烛。
“周卿之于本宫……” 她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一声幽叹,飘散在粘稠的空气里,带一股凉寒,“周卿之于本宫,胜过李哥奴之于张子寿。” 她微微蹙眉,仿佛不堪其扰,“表心陈情之论,本宫早已厌烦疲倦。” 她手指一松,那枚带着她体温和脂粉香的玉玦,“叮”的一声轻响,准确地掉落在周淮面前那片尚有余温的灰烬里,激起一小片尘埃,又迅速被灰烬吞没。
她的目光随着玉平静的落在已燃透的灰烬上,反而上移,似蛇行般,目光顺着周淮的衣角,一寸一寸缠绕攀爬上去。绕在周淮那张被血污、灰烬和汗水弄得一塌糊涂的脸上。她忽地一阵鼻酸,满目愁肠,复杂到了极点,有冰冷的审视,有无情的利用,有严厉的警告,更深处,却翻涌着一丝……孤注一掷的、走投无路的托付。那目光黏腻潮湿,如同南方梅雨季节墙壁上渗出的水珠。
“周卿啊周卿……” 她幽幽地唤道,每一个音节都重若千钧,带着一种风声鹤唳的哀愁和凄凉,“本宫的身价性命可都压在你肩上了。前程旧事,不要怨先皇。逝者已逝,要赎罪也好,要索命也好,事了了,孤会予你交待。”
章明叹息似的柔弱语气,让周淮的心不由得也柔软下来,他的头甘心地低下来,眼中**万千——恐惧、狂喜、扭曲的忠诚、被需要的颤栗……他合眼沉了沉涌上来的眼泪,手脚并用地向前膝行。官袍下摆拖过滚烫的灰烬和冰冷的碎瓷,发出窸窣的、令人牙酸的声响,直至章明裙摆。他将面腮贴在流光溢彩的昂贵丝料上,姿态低贱如泥,却又有些什么东西隐隐跳动,透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病态的狂热。
“罪臣何德何能竟蒙殿下垂青如此。” 他的声音哽咽颤抖,带着一种被巨大恩宠砸晕的扭曲激动,又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绝望。说话间,他那只沾满污秽、骨节突出、被烫得通红的手,如同一条从冰冷地狱泥沼里探出的、带着剧毒的信子,颤抖着、迟疑着、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亵渎意味,缓慢地向上攀爬。冰凉的、带着血腥和灰烬粗糙质感的指尖,终于颤抖着,轻轻触碰到章明从宽大袖袍中露出的那一小截凝脂般的皓腕。
肌肤相触的刹那,两人都微不可闻的一抖。
周淮的手指冰冷、肮脏、带着死亡和灼伤的余烬气息。而公主的肌肤温润、细腻、光滑,如同最上等的暖玉。一瞬,逾越了君臣纲常、尊卑天堑的触碰,在这死寂、闷热、弥漫着血腥、焦糊与甜腻脂粉香的诡异大殿里,爆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味道,比凤仙花更甜一些。
周淮仰着头,额角的伤口涌出一股又一股新血,如永远鲜亮的血烛,烧着精魄。血污和灰烬模糊了他的面容,只剩那双眼睛幽幽的,像被烟熏虫尸堆积的灰黄纸灯罩,里头燃一簇小苗似的火,愈烧愈旺,火焰深处却是深不见底的、潮湿的幽暗。他一双软绵绵水淋淋的眼睛,渗出两行泪,冲跨脸上层叠的附累:“罪臣惟愿……千山万阙,永和繁昌!”
“千山万阙……” 章明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手腕并未立刻抽离。她任由那冰冷、肮脏、如同毒蛇信子般的手指缠绕着自己的手腕,带来一阵阵战栗的寒意和难以言喻的……刺激。她俯视着脚下这个卑微如尘却又危险如刃的男人,红唇紧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那冰冷的触感,如同一条真正的毒蛇,缠绕着她权力的基石,也死死缠绕着她通往那至高无上之位的、唯一一条布满荆棘与腐尸的……生路。
殿内死寂。唯有炭盆深处,偶尔传来一声火星爆裂的轻微“噼啪”,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心跳。两人呼吸愈沉,在这滚烫、粘稠、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无声地交锋、纠缠,最终凝滞成一块沉重冰冷的铁,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霉味四溢。
一室的香烟袅袅,章明咬着下唇,嘴巴像眼睛,眼睛像嘴巴,只是无泪的哭,似绵绵的细语如潮来,只等一声不干不脆的雷响。
到一万字了嘿嘿[菜狗]
二编:哈哈哈,当时也太可爱了吧,搓搓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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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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