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列车缓缓驶入北京西站时,窗外正飘着入冬的第一场雪。
细碎的雪粒子,被北风裹挟着,斜斜地打在车窗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林晚将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外面那个灰蒙蒙的、被初雪笼罩的城市,缓缓地吐出一口白气。
七年了。
南方的温暖湿润仿佛还残留在她的皮肤上,可甫一踏上站台,那股熟悉的、干冷的空气便瞬间包裹了她,像一个久违却并不亲切的拥抱,让她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身上的大衣。
出站口,一个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中年男人举着写有她名字的牌子。是陆家的司机王叔,但林晚知道,这只是她单方面的“认识”。
“是林晚小姐吧?”王叔见到她,并没有过多的热情,只是尽着本分,恭敬地接过她手里的行李,“你爷爷奶奶在家里等着你呢。”
“麻烦您了,王叔,我爷爷跟我提过您会来接我。”林晚微笑着,礼貌而得体。
黑色的红旗轿车,平稳地行驶在宽阔的长安街上。林晚看着窗外庄严肃穆的建筑和光秃秃的树枝,心中没有半分情怯,只有一种踏入战场的冷静。
车子最终拐进了一条幽静的胡同,在一座朱红色的大门前停下。这里,就是她前世生活了十年,也是最终埋葬了她所有天真的地方。
车门打开,爷爷奶奶早已等在了门口。林晚的记忆有些恍惚。算下来,她与爷爷奶奶,已经有快七年没见面了。
此刻,两位老人就站在门前,带着一丝近乡情怯般的紧张,朝着车里张望。
当林晚从车上下来时,他们俩都愣住了,似乎有些不敢相认。眼前的女孩,身形纤細,眉目如画,肌肤在初雪的映衬下,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气质,让她像一株在南方水土里静静长成的兰花,清雅而脱俗。
还是奶奶先反应过来,她捂着嘴,眼眶瞬间就红了,试探着、颤抖着声音喊了一声:“……是,是晚晚吗?”
林晚的眼眶也蓦地一热,她快走几步上前,声音清脆:“爷爷,奶奶,是我,我来了。”
“哎哟!我的天哪!”这一声确认,像是按下了什么开关,奶奶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里,激动得语无伦次,“真的是我们的晚晚!长这么高,这么漂亮了!奶奶都快认不出来了!”
一旁的爷爷,沉稳干练的陆家大管家,此刻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身板挺直,精神矍铄,丝毫不见老态,只是看着孙女的眼神里,充满了克制的激动,连说了三个“好”字:“好,好,好!来了就好!”
短暂的温情过后,爷爷清了清嗓子,恢复了往常的严肃:“晚晚,将军和夫人在里面等着了,我们先过去拜见。”
林晚点了点头。她知道,这才是她进入这座大宅的第一场考验。
她跟在爷爷奶奶身后,一步步踏入这座深宅大院。脚下的青石板路,光可鉴人,两侧是抄手游廊,雕梁画栋。林晚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前世的自己,第一次踏入这里时,不过六岁年纪,比那书里的林黛玉初入贾府还要战战兢兢,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不敢多看一眼,不敢多说一句,生怕行差踏错,惹了主家不快。
而这一世,她十三岁,面上是母亲和书籍沉淀出的温婉大方,心底却是一片澄明。
穿过几重庭院,他们来到一间古色古香的书房。屋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
一位身着唐装、精神矍铄的老人正坐在书桌后,手持狼毫,气定神闲。他便是这个家的主人,退役的陆振邦将军。将军夫人秦舒婉,那个出身政界的、气质高雅的女人,则坐在一旁的红木椅上,端着一杯清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将军,夫人,晚晚到了。”爷爷恭敬地躬了躬身。
林晚也跟着,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陆爷爷好,秦奶奶好。”
秦夫人先开了口,她的笑容温煦和蔼,让人如沐春风:“快过来让秦奶奶看看,真是个水灵的姑娘。听你爷爷说,你成绩一直很好,还跳过两级。”
“秦奶奶过奖了,也就下了些笨功夫。”林晚谦逊地回答,“有很好的老师和同学,都很鼓励和照顾我。”
“你妈妈……她还好吧?”秦夫人关切地问。
“妈妈很好,她现在是一名初中老师,有了自己的新生活。”林晚回答得滴水不漏。
这时,一直沉默的陆将军放下了笔。他没有看林晚,目光却落在她爷爷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老林啊,我可没少听你在我耳边念叨你这个宝贝孙女。可这七年,父母离异,也不见她主动来看看你们二老。这孝道啊,可不能只放在嘴上。”
这话看似在敲打老林,实则每一个字都是在考验林晚。
爷爷脸上闪过一丝无奈的苦笑,他太了解老首长的脾气了,这是在故意给自己这个引以为傲的孙女出难题呢。他刚想打个圆场,林晚却抢先一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愧疚:“陆爷爷教训的是,这是晚晚不孝。”
她没有辩解,先是坦然认错,随即才轻声解释道:“当初妈妈一个人带着我离开,为了养活我,工作非常辛苦,实在抽不出时间带我来看望爷爷奶奶,她也不放心我一个人上路。是我体谅妈妈不易,不敢提要求。如今我长大了也懂事了,妈妈不用担心我给爷爷奶奶添麻烦,能自己照顾自己,也能在爷爷奶奶身边好好陪伴尽孝。”
这番话,既解释了缘由,又全了母亲的体面,更表明了自己的孝心,说得不卑不亢,情真意切。
秦夫人眼中那温柔的笑意,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暖意。
而陆将军,那张一直紧绷着的、刻着岁月痕跡的脸,也终于缓缓松动。他抬起眼,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那如鹰般锐利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赞许。
他缓缓点了点头,吐出两个字:“很好。”
这场看似温和,实则暗流涌动的面试,林晚通过了。
“走吧,”陆将军从书桌后站起身,竟是亲自带路,“带你去见见安然。”
这一下,连爷爷奶奶都有些惊讶。
将军亲自领着林晚一行人上了二楼,来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卧室前。房门没关,里面传来少女娇俏又带着点不耐烦的声音。
“哥,这道题好难啊,我不想做了!”
林晚的心,随着那个“哥”字,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陆将军推门而入。房间很大,布置得像个公主房。陆安然正趴在床上,一条腿打着厚厚的石膏,百无聊赖地翻着书。而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身形挺拔的少年。
那少年,就是陆景深。
他不过十五岁的年纪,却早已没有了寻常少年的青涩。常年的军校生活,让他的脊背挺得像一杆标枪,身上那件简单的白色毛衣,也掩不住底下流畅结实的肌肉线条。他的头发剪得很短,露出发际线干净利落的棱角,衬得那张脸愈发俊美逼人。五官像是被上帝亲手雕刻过,每一笔都恰到好处,组合在一起,是一种极具攻击性的、让人看一眼就再也忘不掉的惊艳。
此刻,他正耐心地为妹妹讲解着一道数学题,平日里总是冷若冰霜的脸上,难得地,带着一丝只属于家人的柔情。
听到动静,兄妹俩同时抬起头。
陆安然看到爷爷,立刻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爷爷!”
而陆景深脸上那抹短暂的柔情,则在看到门口众人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重新覆上了一层冰冷的、生人勿近的漠然。他的目光在林晚身上扫过,没有半分停留,那眼神,是全然的陌生和淡漠,就像在看一个凭空出现的、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摆设。
林晚的心,在那一瞬间,反而彻底地、尘埃落定般地平静了下来。
“安然,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林爷爷的孙女,林晚。接下来这个学期,她会陪你一起上课。”陆将军的语气温和了许多。
“林晚,这是安然,以后你们就是同学了。”他又转向陆景深,语气变得威严,“这是景深,安然的哥哥,以后在家里,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他们两个。”
将军的话,不容置喙。
“安然姐姐好,景深哥哥好。”林晚垂下眼眸,声音清脆,乖巧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陆安然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漂亮得不像话的“伴读”,脸上没什么表情。而陆景深,则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嗯”,算是回应,随即又将视线落回了书页上,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吝于给予。
他的傲慢与蔑视,一如前世。
从陆安然的房间出来,爷爷奶奶才带着林晚去了她的房间。他们没有上二楼主楼的客房,而是穿过庭院,来到了后院工作人员住的后罩房。爷爷奶奶的房间在最东头,他们把紧邻着自己的那一间收拾了出来,留给了孙女。
“晚晚,以后你就住这儿。”奶奶推开门,里面虽然不大,但被褥和陈设都是崭新的,“这里就在我们隔壁,你有什么事,喊一声爷爷奶奶就听见了,我们也方便照顾你。”
林晚知道,这安排里藏着深意。不住在二楼主楼,是恪守本分,清晰地标明了她与主家的界限。
房间收拾得窗明几净,布置得很温馨。安顿好之后,林晚开始整理行李。她将从南方带来的书籍一一摆上书架,最后,将那本崭新的《资治通鉴》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书脊上那几个烫金大字。
在南方温暖安逸的七年里,她才将这套书完整地读完了第一遍。
如今,重回这座埋葬了她前世的樊笼,开始读第二遍,又会花上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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