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棋仓惶逃回屋里，重重关上门，躲在门后久久不能平静。
他绕过杨忆苦睡过的地铺，失神落魄地躺回床上，侧身面对墙壁，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便在心里默哼母亲作的曲子。
这首笛曲名叫《晚秋水》，曲调轻柔婉转，娓娓动听，歌词是母亲年轻时写给父亲的情诗，并没有太多华美的辞藻，但字里行间都是母亲真诚而纯粹的爱意。
仙棋最喜欢其中一句“秋水兮秋水，知我戚戚；君别息戈兮，不见秋水。”
那年，父亲出征，母亲守着不可告人的思念盼了两个春秋。
后来有情人终成眷属，有了仙棋。
仙棋儿时，思维比寻常孩子活跃，三岁初识字就常常半夜把母亲叫醒问问题。
只要安静下来，仙棋天南地北宇宙洪荒什么都能想一遍，忍不住思考的事情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一整个夜晚也装不下。
于是，满腹才情的母亲把她写过的诗全都谱了曲，作成摇篮曲唱给仙棋听。
仙棋在母亲的引导下渐渐学会了让自己变得安宁，长久以来，这些曲子是他彻夜无眠时唯一的慰藉。
他眼皮变得沉重，脑子里的事情被音符揉成了一团黑疙瘩，他看不清，便不用再去想了。
迷迷糊糊快睡着时，他感觉仿佛有只温柔的手在轻轻拍打他的肩膀，心里渐渐沉寂的曲子换了种声音出现在他脑海中。
那是母亲的声音，令他沉沦，令他嘴角上扬，如痴如醉。
直到一阵寒意从仙棋脚心蔓延至他胸口，才把仙棋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激醒。
“你？！”
身上的被子不见了，仙棋往后伸手寻找被子，竟然摸到了一团软软的屁股！
他吓得坐了起来，定睛一看，原是杨忆苦习惯性爬上了床，顺手抢走了仙棋的被子，这会正侧身背对仙棋躺着。
杨忆苦愣了愣，转身看了眼仙棋，“哎呀，我忘记你睡在这里。”
仙棋震惊地盯着他，“还不下去！”
杨忆苦躺直身子，理直气壮道：“后半夜太冷，我不要再睡地上了。”
仙棋慌慌张张拒绝，厉声道：“不行！”
杨忆苦翻了个身子重新侧躺，对仙棋的要求置之不理，而且态度十分淡定，“你要是嫌弃我，你自己睡下面去，这可是我的床。”
仙棋忽然意识到他说的有道理，貌似……是自己太霸道了？
杨忆苦许是经过这几日历练，看透了权贵们的嘴脸和荒唐，因此对仙棋的反应见怪不怪。
毕竟那些人杀人抢地都是随手就干的事情，相比之下，仙棋只是霸占了一张床，算什么啊。
仙棋：“那，那……那你至少把地上的被子抱上来，总不能和我共用同一床被子。”
杨忆苦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把被子甩回仙棋身上，自己则不情不愿地去抱铺盖。
“这样可以了吗？”
说完，他背对仙棋重新躺好，用被子把自己裹紧。
仙棋踟蹰须臾，不安地躺了下去，末了又犹豫一阵，忍不住问道：“你不是说要陪外面那个顾姑娘？”
杨忆苦打了个哈欠，“她说不愿意连累我一起受罪，非要我回来。”
仙棋身子平躺，脖子动了动，脸转向杨忆苦，看着杨忆苦的后脑勺，试探性地问：“你是不是……喜欢她？”
杨忆苦抓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脸，用恼怒的态度遮掩自己的羞涩，“啊呀！才没有！我感激她而已！你你你！别！别胡说八道！”
仙棋暗暗蔑笑一声：呵，你这欲盖弥彰也太明显了，我说服不了自己相信你。
“你要是喜欢人家，就别问那么多她不愿意回忆的过往。”
杨忆苦闷在被子里嘟囔：“你是在教我怎么跟女孩子相处吗？”
仙棋转头看回天花板，认真沉吟片刻，答道：“是个人都不喜欢被揭伤疤。”
杨忆苦：“切，你懂什么，顾姑娘需要有人倾听她的心事，她不在意被揭伤疤。”
杨忆苦嗓音本就厚重，闷在被子里更浑浊，沉沉的，哑哑的，仙棋觉得很可爱。
仙棋笑笑，没有反驳他。
倒是他，怼仙棋怼得来劲儿了，突然扯下被子，晃头晃脑阴阳怪气地说：“咦～你一个臭断袖，就不要替我瞎猜女孩子的心思了。”
仙棋：！
话音刚落，杨忆苦恍然大悟般激动地翻身盯住仙棋，“哦哦哦！我想起来了！你喜欢男人！难怪你不愿意和我睡在一起！！”
仙棋下意识张嘴辩解，坚定地说：“我不是！”
可话没说完，他转头看见杨忆苦的脸，语气从一开始的坚定突然变得词钝意虚。
他怕杨忆苦看穿什么，避开对视，慌里慌张地说完后半句，“我，我正常着呢。”
杨忆苦像条虫子似的蠕动到仙棋身边，一脸挑逗地说：“哦？那你和摄政王是什么情况？民间流传你们俩可是……”
杨忆苦的话里并没有污言秽语，但对仙棋而言却不堪入耳。
仙棋急忙打断他的话，“坊间流言大多出自杜撰，皇家轶事尤不可信，换成康华帝在位时，乱传皇室谣言被抓到可是要掉脑袋的！也就如今世道动乱，自上而下都没了规矩，才给了谣言广为流传的可乘之机！”
仙棋气呼呼地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说完挪了挪身体，尽可能让自己离杨忆苦远一点。
杨忆苦呆呆听完后，淡淡地问：“我知道，其实我也是开玩笑的，你好像有点激动了？”
“你？！你！！你就是个刁民！！”
仙棋用力转身面朝墙壁，把裹着被子的背影留给杨忆苦，“睡觉吧！”
杨忆苦耸耸肩，没多在意，又打了个哈欠，擦掉瞌睡眼泪，安静入眠。
第二天，日头很大，暖暖的阳光从窗子外照进来，床边漂浮着一缕缕笔直的金雾。
杨忆苦睡醒时，仙棋已经不在床上了。
与往日不同，今天杨忆苦没有赖床，醒来后立刻神采奕奕，快速穿好衣服，脚还没套进鞋子里人已经往门口冲。
他用脚尖磕了磕，把脚顶入鞋子内，同时跑到门口推开门，热情地迎接阳光。
门外就是鸳弄小院，院子边缘的篱笆外是向下层递的山势，靠近篱笆能瞧见山脚下轻快流淌的来福江水。
风和日丽，光碎成金，澄江如练。
杨忆苦如此兴奋，并不是着急寻找仙棋，而是直奔篱笆外去寻顾柳。
“顾姑娘在哪里？！”
他跑到山腰层梯间的小路上，被守在路口的不息公会的小兵举剑拦下。
“顾主事在哪儿与你何干？回去！”
小兵态度强硬，直接用剑鞘狠狠打了一下杨忆苦的大腿，凶巴巴驱赶杨忆苦回院子里。
杨忆苦忍住脾气，不情不愿回了院子，这才想起仙棋。
“李仙棋！”
他跑到厨房，又跑到茅厕，再绕到屋子后面。
厨房里有小千张二郎，茅厕有沈轩，屋子后面有一群在小沟里挖菜姜的孩子，但是哪里都没有仙棋。
杨忆苦懵了，回到院子里，再一次确认仙棋不在，于是摸着肚子心想：难道月老珠被我拉出来了？失效了？
如此，他更加兴奋，心里的声音不自觉从嘴里说了出来，“哈哈！那也太棒了！！”
仙棋：“什么太棒了？”
就在杨忆苦准备为自己恢复自由身而欢庆时，仙棋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
杨忆苦震惊地仰头看过去，看见仙棋和百里蒙一同坐在瓦房顶的檩条上，正吃着热气腾腾的包子。
乐极生悲，杨忆苦的脸瞬间耷拉下去，愤怒地指住仙棋问：“李仙棋！我找你半天你为什么一声不吭！”
仙棋挑眉道：“我回了，你没听见。”
杨忆苦咬牙切齿道：“放屁！你故意的是不是！！”
仙棋笑而不答，朝他举起包子晃了晃，“吃吗？”
杨忆苦看了眼厨房方向，表情收敛了怒气，回过头话里有话地问仙棋：“就这么一点儿吗？”
仙棋明白他的意思，转头对百里蒙说了什么。
随后百里蒙擦擦手，揽住仙棋的腰，带起仙棋纵身一跃，把仙棋平稳送至杨忆苦面前。
百里蒙飞跃回屋顶前，杨忆苦看见他对自己翻了个白眼，这搞得杨忆苦又疑惑又郁闷，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他：这老大爷干嘛这么讨厌我啊？
“阿瓜。”
仙棋的声音打断了杨忆苦的思考。
“我听瑶瑶说，你们在等管先生，可如果你们不缺食物，管先生就没有借口进院子来见你们。”
杨忆苦眼皮子沉了沉，内心无语地想：瑶瑶都快成你眼线了，真是个兜不住事儿的小丫头。
不过仙棋这一番提醒杨忆苦还是听进去了，“说得也是。”
“对了。”
仙棋微妙地变了个脸色，严肃道：“今天早上，陆婴已经带福来居民进矿洞了。”
杨忆苦大吃一惊，“这么快？！他们会不会有事？！”
仙棋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不是这方面的行家，矿洞什么时候会塌我怎能说得准呢。”
杨忆苦：“不行！我必须尽快找管大哥商量对策！！”
他抓住仙棋手臂，恳请道：“你开个金口，让不息公会放我出去一会儿行不？！”
被杨忆苦触碰到，仙棋哆嗦了一下，心虚又尴尬地慢慢把杨忆苦的手推开，为难道：“不息公会的事情我不能干涉太多，昨夜那番交涉，已经是人家让了我一步。”
杨忆苦听不明白，只知道仙棋拒绝了他的请求，因此失望难过，“那我还能为福来做点什么呢……”
仙棋叹了口气，暗中点拨道：“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一个人在皇宫上窜下跳，独战那么多人，挺厉害的嘛。”
杨忆苦表情一亮，“你是说？”
“咳咳。”
仙棋干咳两声，幽幽把目光瞥向天空，“我什么也没说哦。”
杨忆苦嘴角抿起，微微向上，眼睛斜视，露出一副暗中勾结的神态，并抬手拍了仙棋的肩膀一巴掌，“谢了兄弟，我懂了～”
仙棋：……
仙棋掸了掸肩膀，避开杨忆苦的视线小声说：“谁要跟你称兄道弟。”
说完躲进屋子，坐在窗边靠近阳光的地方，一个人默默研究母亲留给他的扳指。
他把扳指举在阳光中，不时调整角度。
扳指里的光点落到桌面，也在仙棋脑子里形成了许多种不同的轨迹。
他眉头愈发深沉：莫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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