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道山那锐利如刀、直指核心的质问,并未让孔祥熙露出丝毫怯懦或慌乱。
相反,她脸上竟缓缓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极其干净,甚至带着点不谙世事般的纯真,仿佛初春融雪后第一缕阳光,不含一丝阴霾杂念。
这笑意仿佛有魔力,瞬间驱散了她周身因紧张而带来的僵硬感,让整个人都变得鲜活、生动起来。
她甚至微微歪了歪头,用一种近乎直率到莽撞的眼神,迎上老人探究的目光。
“师公,”她的声音清亮,带着点奇异的轻快感,“您问我究竟是谁?来到静观所为何来?”
她嘴角的弧度上扬得更高了些,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我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罢了。想必以师公之能,早就将我这点可怜家世查得一清二楚了。”
她顿了顿,眼神飘忽了一瞬,仿佛看向了遥远的过去,但笑容依旧明媚。
“七岁那年,我爹就死了。具体怎么死的,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雨很大。”她的语气毫无波澜,像是在复述别人的故事。
“还没等到我成年,我娘……”她说到这里,笑声忽然大了一些,清脆得有些刺耳,眼底却是一片荒芜的平静,“她啊,实在受不住一个人拉扯孩子的苦日子,跟一个有点小钱的男人走了。走得很干脆,连头都没回。”
她目光转回刘道山脸上,笑容灿烂得近乎灼眼,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毕竟,天底下哪个女人,会愿意带着个拖油瓶过一辈子呢?您说是不是,师公?”
她将自己血淋淋的过去,如同展示一件与己无关的旧物般,毫不在意地摊开在这位深不可测的老人面前。
那灿烂的笑容,是她最后的铠甲,也是她决绝的证明——她已一无所有,无所畏惧,连最不堪的过去都可以拿来当作筹码,只为换取一个开口求助的机会。
“所以,我这人,是不会被人要挟又或者是干一些让在乎的人受伤的事的。”
这一刻的孔祥熙,身上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极度脆弱与异常坚韧的矛盾光芒,凄惨的身世与灿烂的笑容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极具冲击力的画面,让人无法忽视她话语背后的沉重与真诚。
这一次,轮到刘道山沉默了。
面对女孩那灿烂得近乎灼眼的笑容,听着她用最轻快的语调讲述着最惨淡的过往,这位历经沧桑、看惯世情变幻的老人,心头第一次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竟有些不忍再直视那双带笑的眼睛。
他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她身形单薄,站在夜风里,仿佛一折就会断掉,可那挺直的脊梁和剖开伤疤时的决绝,却透着一股远超年龄的坚韧。
他在这一刻仿佛看到了女孩身后的另外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孩子……心性倒是真的难得的善。’ 刘道山在心中默叹。他活了大把岁月,见过太多人。
有的人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却算计重重;有的人看似冷漠,心底却存着一分温热。
而像孔祥熙这般,进入静观不过月余,与那些弟子也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却愿意为了他们的安危,毫不犹豫地剥开自己血淋淋的伤疤,只为了取信于他,证明自己并无歹意……这份赤诚,实在太过珍贵,也沉重得让人心头发涩。
人活一世,谁没有几件想烂在肚子里的秘密?有的秘密,值得藏一辈子,带进坟墓。
而有的——却正如孔祥熙此刻所做的一般,为了更重要的人和事,甘愿将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种真诚,纯粹得几乎带着一种残酷的意味,让人无法直视,甚至心生愧意。
刘道山回想起自己方才那句句带着试探与锋芒的质问,‘你究竟是谁?所为何来?’……此刻想来,竟觉得有些过于冷硬,甚至有些后悔。
他用了衡量世间纷繁人心的尺子,去丈量了一颗如此剔透却又布满裂痕的心。
半晌,老人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带着一种放下戒备后的疲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看着眼前这个将自己伤疤揭开以证清白的丫头,刘道山动摇了。
原计划固然周全,却意味着要让观中这些弟子,包括眼前这个敏锐而脆弱的女娃,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继续承受妖物蛊惑带来的心绪煎熬。他原本认为这是必要的代价,但现在,他有些不忍了。
‘罢了。’ 刘道山在心中暗叹一声。‘隐没的计划虽好,但人算不如天算。
如今既有变数,便顺势而为。这丫头一片赤诚,若再让她忧惧下去,反倒不美。更何况……’ 他眼中精光一闪而逝,‘那妖物既已按捺不住开始加速侵蚀,说明其也到了关键时期。
此时提前收网,虽可能无法引出其全部底牌,但打它个措手不及,未必不是一招妙棋。总不能,寒了这孩子一颗焦虑却真诚的心。’
他再开口时,之前那种审视和探究的锐利已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近乎长辈般的沉稳:
“丫头,你所担忧之事,老夫已知晓,此事,老夫会有安排。静观,乱不了!”
这话语中的强大自信和凛然气势,瞬间驱散了孔祥熙心头的阴霾。她明白,师公并非仓促决定,而是基于她的警示,做出了更果断的调整。她这冒险一搏,没有白费。不是靠算计,而是靠这份孤注一掷的、血淋淋的真诚。
望着老人眼中不容置疑的决断,孔祥熙忽然觉得连日来压在心头巨石悄然碎裂。夜风穿过庭院,带来松针清新的气息。
她深深行礼:"谢师公。"
这三个字里,含着卸下重担的轻颤,更有对眼前人由衷的敬重。
刘道山顿了顿,视线转向一旁,似是对着空气说道:“……寒气重,早点回去歇息吧。”
那日后山与师公的一面之谈,确实在她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接下来的几日,孔祥熙一面不动声色地等待着师公那边的动作,一面却愈发紧密地跟在邹芸、殷草等师兄师姐身边。
午膳时分,食堂里人声略显嘈杂。孔祥熙端着食案,灵活地挤到邹芸旁边的空位坐下。
"邹芸师姐,快尝尝这个笋片!"她声音清亮,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我特意让阿叔多留了些,今天炒得特别嫩!"
邹芸正望着碗里的米饭出神,闻言勉强笑了笑:"谢谢祥熙师妹,你自己多吃点,伤才好利索。"
孔祥熙敏锐地注意到师姐眼下淡淡的青影,凑近些压低声音:"师姐昨夜又没睡安稳?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语气里满是真切的关心。
"也不知怎么了,"邹芸揉了揉太阳穴,声音里透着疲惫,"近来总是心绪不宁,夜里易醒,修炼时也总觉得心神涣散。"她顿了顿,望向窗外,"许是师尊不在,心中挂念吧。"
"师姐就是太操心了!"孔祥熙立即接话,声音清脆得像玉珠落盘,"师傅这才离开不到半月,您要是把自己累坏了,等师傅回来我们可怎么交代?"她轻轻扯了扯邹芸的衣袖,"下午修炼完,我陪你去药圃走走可好?听说新移栽的月见草开得正好,散散心说不定就好了。"
邹芸看着眼前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那关切不似作伪,心头一暖,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也好,那就劳烦师妹了。"
另一边,殷草正指导几名弟子练习拳法,浓眉紧锁,声音比往日更洪亮:"下盘要稳!腰要沉!你们这软绵绵的像什么样子!"他额角沁出细汗,显然已指导多时。
一个年轻弟子被吼得手足无措,动作越发僵硬。
孔祥熙适时上前,递上一碗清水:"殷草师兄,先歇歇吧。"她声音清脆,恰似山涧清泉,"您讲解得这般细致,一招一式都拆解得清清楚楚,大家多看几遍定能领悟的。"
殷草接过水碗,望着她含笑的眼睛,那股莫名的焦躁竟真的平息了几分。他仰头咕咚咕咚喝完,抹了把嘴,语气缓和下来:"是急不得......你们看仔细,我再演示一遍慢的。"
越是亲近,孔祥熙便越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无形的焦躁如同蔓延的藤蔓,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她将这些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忧思更深,表面上却依旧是那个乐观体贴的小师妹。
她相信刘道山师公必有安排。在暗流彻底爆发之前,她所能做的,就是以这种看似不经意的方式,尽量安抚周围人的情绪,用自己的活泼和关切,成为这日益压抑的氛围中一丝微弱的稳定剂。
这个新来的、看似最需要被保护的小师妹,实则正默默地,试图以她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些心神正被无形侵蚀的师兄师姐。
她在等待,等待那必将到来的雷霆手段,涤荡这满观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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