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船一样,从漆黑冰冷的海底缓缓上浮。首先恢复的是嗅觉,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味混着铁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酸腐气味,直冲鼻腔。然后是听觉,远处模糊的喧哗,近在咫尺的、有节奏的金属摩擦声,还有……自己粗重却不属于自己的呼吸声。
我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我熟悉的、贴满了乐队海报的卧室天花板,而是一片斑驳脱落的灰白,角落里蔓延着肮脏的水渍和蛛网。身下是硬得硌人的窄床,一张薄毯散发着霉味。铁栏?冰冷的、碗口粗的铁栏,就在几步之外,切割着狭窄的视野。
心脏疯狂地擂动胸腔,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慌攫住了我。这不是我的身体。这沉重、骨骼分明、充满力量感的男性躯体……是陈皓的。
“醒了?6784,吃饭了。”一个冷漠的声音伴随着饭盘磕在铁栏上的哐当声响起。
我僵硬地转动脖颈,看到一个狱警的背影。他称呼的编号……是陈皓的编号。审判期间,我在新闻里看到过。
挣扎着坐起,动作笨拙又陌生,这具身体每一寸肌肉都透着不协调。我抬起手——一双骨节粗大、手背青筋微凸、指甲修剪得过分整齐的手。这不是我的手。我的手指更纤细,指甲上还残留着上周和闺蜜一起做的裸色猫眼胶。
记忆碎片疯狂倒灌,刺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只有你能帮我了,小晚……”灯光昏暗的咖啡馆角落,陈皓那双总是盛满漫不经心慵懒的眼睛,此刻被浓重的恐惧和绝望染得通红,他冰凉的、微微颤抖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那是个意外!我真的没想推她下去……可是警察只相信证据!他们、他们会判我死刑的!”
我心跳如鼓,几乎要从他掌心下蹦出来。暗恋了他整整四年,从大一迎新会他弹着吉他唱起那首《南方姑娘》开始,他就像一尊被聚光灯供奉的神祇,遥远又耀眼。此刻,神祇坠落,紧紧抓住我这根微不足道的稻草。
“那个……那个古老的咒术,灵魂互换……我在一本古籍上找到的,需要绝对自愿……只有你完全自愿,我们才能交换……”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蛊惑,“只要几天!等我用你的身份躲过风头,找到证明清白的证据,我们就换回来!我发誓,小晚,求求你……”
我信了。我怎么会不信?他是陈皓啊。我甚至为能替他分担痛苦而感到一种受虐般的荣幸。仪式很简单,在两腕画下诡异的符号,念诵那段拗口古老的咒文,喝下混合了彼此血液的古怪液体。失去意识前,我看到他脸上绝望的表情如潮水般褪去,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诡异地上扬了一下。
……
所以,现在是“几天”后了吗?
他答应过,只要几天!为什么我会在监狱里醒来?!
我连滚带爬地扑到铁栏边,朝着外面声嘶力竭地喊:“不对!弄错了!我不是陈皓!我是林晚!我是女的!你们搞错了!”
声音出口的瞬间,我僵住了。那是一把低沉、沙哑、完全属于男性的嗓音。属于杀人嫌犯陈皓的嗓音。
走廊尽头另一个狱警嗤笑一声,用警棍不耐烦地敲了敲栏杆:“6784,消停点!每个进来的都说自己冤枉!省点力气等上诉吧!”
“不是!我真的不是他!我们换了啊!是陈皓!是陈皓他让我……”语无伦次,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喉咙。
那狱警踱步过来,隔着栏杆讥诮地打量我:“哟,新花样?精神分裂还是穿越了?要不要给你找个心理医生看看?”他用警棍戳了戳我的肩膀,力道不轻,“老实待着!再嚷嚷给你关禁闭!”
巨大的、冰冷的绝望终于彻底淹没了我。他们不信。没有人会信。
我瘫坐回冰冷的硬板床上,用那双属于男人的、此刻剧烈颤抖的手捂住脸。皮肤粗糙,带着剃须后青茬的摩擦感。没有眼泪。这具身体似乎连泪腺都干涸了,只有胸腔里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在回荡。
几天?这根本不是几天的问题!陈皓骗了我!他根本就没打算换回来!他让我自愿跳进了他的死刑犯躯壳里,而他……
而他,现在正用着我的身体!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冰锥,狠狠刺入我的脑海。林晚的身体,平凡、乖巧、社交简单的二十二岁女孩。他用我的身体去做了什么?!
恐慌驱使下,我猛地抬头,疯狂扫视这间囚室。除了床和固定在地上的金属马桶,空无一物。没有镜子。我迫切地需要一面镜子,需要确认这张脸,更需要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机会在放风时间到来。
高高的铁丝网圈出一片灰扑扑的天空,四周是持枪的岗哨。囚犯们三三两两分散开,像一群沉默的幽灵。我裹紧身上过大的橙色号服,缩在角落里,目光却像猎犬一样搜寻。
找到了——一个靠在墙边晒太阳的老头,看起来比其他凶神恶煞的囚犯面善些。我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陌生的掌心,鼓起勇气挪过去。
“劳、劳驾……”我挤出干涩的男声,“能……能告诉我今天的日期吗?”
老头懒洋洋地掀开眼皮,瞥了我一眼,嘟囔了一个日期。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距离我和陈皓进行那个该死的交换仪式,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
一个月!
“那……那最近,有什么新闻吗?特别是…… outside……”我声音发颤,几乎无法组织语言,“有没有……新的……案子?关于……一个女孩,叫林晚的?”
老头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这新人问题真多,但还是咂咂嘴:“新闻?天天不就是那些屁事。一个月前那富家女坠楼案还没审利索呢,喏,不就是你……”他指指我,又摇摇头,“听说前几天又出了个新鲜的,西郊那个烂尾楼区,发现个被捅死的流浪汉,凶器就扔在旁边,指纹取了个清清楚楚……听说是个小姑娘干的,邪门得很,现在还没逮着人。名字?谁记得住……”
西郊烂尾楼……流浪汉……被捅死……小姑娘……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神经上。
那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那个流浪汉……我恍惚记起,大概十四五岁的时候,放学路过那片区域,似乎被一个神志不清的流浪汉尾随过,虽然没造成实质伤害,但那种黏腻的恐惧感让我做了好几晚噩梦。我曾跟陈皓……对,就在抱怨他若即若离让我没有安全感时,当作一件童年阴影讲过给他听!
他用我的身体……去找了那个流浪汉?!
冰冷的恶寒顺着脊椎疯狂爬升,冻结了血液。指纹?清清楚楚?他根本没想隐藏!他甚至故意留下了“林晚”的指纹!
“哦,想起来了,”老头忽然一拍脑袋,像是记起了什么趣闻,“听说那小姑娘杀完人,旁边还用死者的血在墙上画了个怪里怪气的图案,好像……嗯……两个钩子扣在一起似的,真他妈邪性……”
两个钩子扣在一起的图案……
那正是交换灵魂时,需要我们各自画在手腕上的那个古老符号!
他不是在杀人。他是在标记。是在向我炫耀。是在用最血腥的方式,告诉我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而我,已经深陷其中,无处可逃。
我再也支撑不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扶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交换的证据?他绝不会留下。自愿的咒术?说出去只会被当成死刑犯疯癫的呓语。一桩铁证如山的谋杀案已经将这具身体钉死,另一桩同样铁证如山的新案,正在将我原本清白的身体拖入万劫不复。
他用我的手,制造了新的血腥。他不仅要我死,还要我顶着杀人犯的恶名去死,同时彻底玷污、摧毁“林晚”的人生。
为什么?!
巨大的绝望和愤怒冲刷着摇摇欲坠的理智。放风结束的哨声响起,我像一具行尸走肉,被驱赶着回到那间绝望的囚室。
世界彻底灰暗。上诉?证据?清白?全是徒劳。等待我的只有注射针头,或者电椅。而那个占据了我一切的恶魔,他正在外面,用我那双曾经画画、写字、小心翼翼触碰他的脸的手,握着滴血的刀,笑着……
几天后的深夜,监狱走廊传来规律的脚步声,最终停在我的牢房外。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铁门吱呀一声打开。
我蜷缩在床铺角落,一动不动,甚至懒得抬头。无非又是提审,或者哪个狱警无聊的巡查。绝望早已磨平了一切。
然而,进来的却是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我的辩护律师,张律师。审判陈皓时,家里倾尽所有为他请的。一个总是皱着眉头、语速很快的中年男人。
可现在,他来做什么?陈皓(我)已经认罪,一审判决死刑,他应该已经结束工作了才对。
他手里没拿公文包,反而提着一个银色的、类似医疗箱的盒子。身后跟着的也不是助理,而是两个穿着白大褂、面容模糊的男人,低垂着头,安静得诡异。
张律师挥了挥手,那两个白大褂男人立刻退到门外走廊阴影里守着,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牢房内。铁门在他身后虚掩着。
他脸上那种职业性的焦虑和关切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评估货物般的打量,目光扫过我这具深陷囹圄的躯体。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再是那种急切的安抚,而是平缓的,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
“他让我来看看你。”
这个声音……这个语调……
我猛地抬头,瞳孔骤缩。尽管隔着律师那张陌生的脸,但那眼神里透出的东西,那种玩味的、残忍的、高高在上的熟悉感……
是陈皓!
他通过张律师的眼睛看着我!或者说,张律师根本就是他的人!从一开始就是!
“看来你用了不少时间,总算弄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张律师’扯出一个假笑,声音通过他的嘴传出,却仿佛带着陈皓独有的慵懒尾音,“比我想象的慢了点,小晚。不过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死死瞪着他。
“这具身体,待得还习惯吗?”他往前走了一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嗒声,像是在欣赏我的绝望,“死刑犯的待遇。怎么样?是不是比你那平凡无趣的人生……刺激多了?”
“为……什么……”我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破碎不堪。
“为什么?”“张律师”故作惊讶地挑眉,随即笑了,那笑容冰冷刺骨,“因为你自愿啊,小晚。那么诚恳,那么迫不及待地要‘帮’我。真是……感人至深。”
他俯下身,压低了声音,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淬着最恶毒的寒意:“你以为我为什么接近你?就因为你普通,简单,背景干净,还有一个……那么有趣的、关于流浪汉的小秘密。完美的替罪羊,不是吗?从一年前开始,我就在为你量身定制这个剧本了。”
一年前……那次咖啡馆“偶遇”,他主动坐到我旁边……全是设计好的!
“富家女的麻烦总需要解决,但亲自坐牢未免太不体面。”“张律师”直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袖口,“你看,现在多好。你成了罪有应得的‘陈皓’,而我……”
他的声音里注入一种令人战栗的兴奋和贪婪:“我正在用你的身体,发现更多……更极致的乐趣。比飙车、比赌博、比之前任何一次游戏都刺激得多!你知道吗?当你握着刀,感受它切开皮肉,温热的血喷溅到脸上……那种掌控生命的感觉……啧啧,你那具身体,看起来乖乖的,没想到做这种事的时候,反应如此美妙!”
他陶醉般地深吸一口气,仿佛空气中还残留着血腥味。
我浑身冰冷,止不住地战栗。疯子!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哦,对了,”“张律师”像是刚想起什么,指了指身后那个银色的箱子,“别担心换回来的问题。那咒术?一次性的。古籍的那一页……嗯,不太小心,被我烧掉了。所以,‘林晚’会好好地活下去,用我的方式。而‘陈皓’……”
他看向我,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或者一件即将被丢弃的垃圾。
“好好享受你的死刑吧,小晚。别太感激我给你的这场……‘重生’。”
他提起箱子,转身欲走。
“不!!!”积攒的所有恐惧、愤怒和绝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我像一头困兽,嘶吼着从床上扑过去,想要抓住他,撕碎他!
却被脚下沉重的镣铐猛地绊倒,重重摔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下巴磕出一声闷响。
‘张律师’停住脚步,回头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轻蔑和怜悯。
“安静点,6784。”他用律师那种冷漠的口吻说道,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幻觉,“保留体力,等待法律最后的审判吧。”
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落锁。脚步声逐渐远去。
我像一摊烂泥瘫在冰冷的地上,脸颊贴着粗糙的水泥面,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失控地颤抖。世界彻底崩塌、湮灭。连最后一丝虚假的希望都被碾得粉碎。
咒术无法逆转。证据早已销毁。他不仅偷走了我的身体,还要用它踏上一条鲜血淋漓的征途,并将所有罪孽完美地烙印回我的名字上。
监狱顶灯惨白的光线刺入眼中,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远处,似乎隐约传来警笛的鸣响,由远及近,像是在追逐某个新的目标。
又或许,只是我的幻觉。
在这具走向死亡的男性躯壳里,“林晚”的灵魂无声地尖叫,却没有任何人能听见。
游戏,才刚刚开始。
而他,正用我的人生,作为他的棋盘。
“谁会是下一个人选呢?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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