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铃声像一道赦令,瞬间劈开了沉闷的午后。
教室里炸开锅,桌椅碰撞,欢呼鬼叫,拉链嘶吼,所有被压抑了一天的活气轰地一下全涌了出来。
“解放了!老子终于解放了!”前排的胖子把书抛向天花板,引来一阵更大的笑闹。
我被这声浪推着,一边慢吞吞地往书包里塞练习册,一边用胳膊肘撞了撞旁边那个雷打不动的“磐石”。“喂,小夜,待会儿去哪?网吧五连坐,差你个辅助狗啊。”
没有回应。
“小夜?”我又喊了一声,加重了力道。
他还是没动。
视线偏过去,小夜依旧维持着放学前最后一秒的姿势,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叠在摊开的物理课本上,连指尖的距离都分毫未变。只有我戳过的地方,校服布料微微塌陷下去一点,透着一股诡异的僵直。
眼睛看着前方,瞳孔里空荡荡的,倒映着窗外灰扑扑的教学楼墙皮,没有任何焦点。那张平时总是挂着点散漫笑意的脸,此刻像一张打磨光滑、忘了描画表情的面具。
“又来了…”我心底那点毛茸茸的不对劲又探出头。
天天如此。只要放学铃一响,不管话说到一半,还是题解到关键,他就像个被瞬间掐断电源的机器人,所有属于“小夜”的鲜活气儿“唰”地一下抽得干干净净。叫你你不应,推你也没反应,就跟…就跟个丢了魂儿的傀儡人一样,得在原地坐上那么五六分钟,才会慢吞吞地、极其缓慢地开始收拾东西,然后离开。
一开始以为他闹着玩,或者是什么行为艺术。但一天这样,两天这样,连续大半个月都这样,那就一点不好玩了。
胖子勾住我脖子往外拽:“走啊愣着干嘛!你看他那样,又‘断电’了!理他呢,一会儿自己就好了!”
我被拖出几步,回头又看了一眼。小夜凝固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弃在沸腾人海里的塑像,周遭的喧嚣越是热烈,越衬得他那片死寂格格不入。
不对劲。太他妈不对劲了。
一种混合着担忧和强烈好奇的情绪攫住了我。这次,我没像往常那样跟着人流离开。
“你们先去!我…我东西落了!”我掰开胖子的胳膊,一闪身躲进了楼梯拐角的清洁工具柜后面,屏住呼吸,从门缝里死死盯住教室后门。
心跳在逼仄的、弥漫着消毒水和灰尘味的小空间里撞得厉害。
大约过了五分钟,那个凝固的身影终于动了。
极其缓慢,带着一种齿轮缺油、关节生锈般的滞涩感,一帧一帧地,开始将桌上的文具、书本,收进书包。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可怕,像是用尺子量过,却又慢得令人窒息。
他拉好拉链,站起身,转身,走出教室门。步伐均匀,每一步的距离都像用机器刻出来的,不偏不倚。
我咬咬牙,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借着放学的人流和走廊的立柱隐藏自己。
他没有和任何人同行,没有像往常那样去车棚推车,甚至没有走下教学楼正门的台阶,而是拐向了西侧那条很少人走的、通往学校后荒废小操场的楼梯。
我的后背窜起一丝凉意。
出了校门,他沿着平时完全相反的路线走。越走越偏,路灯开始稀疏,行人车辆渐少,两旁的建筑从商铺变成了低矮的旧厂房和长满荒草的围墙。
黄昏的光线变得浑浊,将他孤零零的影子在坑洼的水泥路上拉得很长,那影子也僵硬地移动着,不像活人。
我喉咙发干,手心冒汗,不远不近地吊着,把自己藏在一切能藏身的阴影和障碍物后面。好几次他毫无征兆地突然停步,我的心就猛地提到嗓子眼,以为被发现了。但他只是停住,像是在…接收指令?或者确认方位?几十秒后,又继续用那种精确得可怕的步频和步幅向前走。
这绝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会疯跑会笑会骂脏话的小夜。
城郊结合部,一片废弃的工业区边缘,一栋孤零零的银灰色方盒子建筑出现在眼前,风格冰冷,和周围的破败格格不入。楼不高,墙上没有任何标识。
小夜走到那栋建筑唯一的金属大门前。没有掏钥匙,也没有按门铃,门上某处闪过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光束,扫过他的虹膜。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气阀声响,厚重的金属门无声地滑开一小道,刚好容一人进入。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不透光的幽暗。
那黑暗像一张巨口,将他吞了进去。门又无声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
我蹲在远处一丛枯黄的灌木后面,心脏快要从嘴里跳出来。冰冷的恐惧和灼烧的好奇在我脑子里打仗。
去他妈的!来都来了!
我数着心跳,估算着时间。大约一分钟后,我猫着腰,凭借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门前,手指颤抖地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摸索。
没有门把,没有锁孔,没有任何可见的入口装置。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时,我的指尖无意中碰到一块温度稍低的区域。
“嗡——”
极其细微的低鸣声。那幽蓝的光束再次闪过,速度极快,甚至没等我的大脑做出“闭眼”的指令,它就消失了。
它…它扫描了我?
我浑身僵硬,等待着一触即发的警报或者什么更可怕的东西。
但,没有。
只有那声熟悉的、“咔哒”一声。
厚重的金属门,再一次,无声地,向旁边滑开。仿佛是一种沉默的邀请,通往未知的、散发着淡淡消毒水气味的、冰冷的地下。
门在我身后合拢,最后一丝自然光被掐灭。
眼前是条向下的斜坡,墙壁是冰冷的金属,头顶是惨白得没有温度的条形灯,把通道照得一片死白,看不到尽头。空气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浓得呛人,底下还埋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奇怪的甜腥气,让人喉咙发紧。
安静。绝对的安静。只有我压抑不住的、粗重的呼吸声,还有心脏捶打胸腔的闷响。
我扶着冰冷的墙,一步一步往下挪。通道长得没有尽头,拐过一个弯,又是一个弯。
终于,前面似乎开阔起来。光线也从单一的惨白,变得有些…摇曳?泛着一种诡异的幽蓝。
我贴紧最后一段通道的墙壁,一点点探出头。
只一眼。
我的血液,我全身的液体,仿佛在万分之一秒内被彻底冻僵,然后被无形的巨锤砸得粉碎。
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空间。穹顶高耸,弥漫着朦胧的、冰蓝色的冷光。
而在这片冰冷的蓝光之下,密密麻麻,排列整齐,如同某种恐怖的仪仗队,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
是无数个圆柱形的玻璃培养舱。
舱体泛着金属和玻璃的冷硬光泽,里面充满了淡蓝色的、微微晃动的基础营养液。每一个舱体内,都悬浮着一个“人”。
赤身**,蜷缩着,像沉睡在母体中的胎儿。黑色的发丝在液体中缓慢飘动,如同诡异的水草。
而每一张脸——
闭着眼,面容安宁,甚至称得上恬静。
每一张脸,都和小夜,一模一样。
一百个?一千个?数不清!一眼望不到头!
我的腿瞬间就软了,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炸开,瞬间冲上天灵盖,头皮一阵发麻。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把冲到喉咙口的尖叫和呕吐物一起狠狠咽了回去,牙齿磕在手背上,发出咯咯的声响。
培养舱幽蓝的光映在我骤然缩成针尖的瞳孔里,扭曲倒映出无数个“小夜”的脸。
世界寂静无声,只有营养液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像为这无边噩梦奏响的背景乐。
就在我灵魂出窍,思维彻底凝固的这一秒。
一只手,轻轻地,从后面搭上了我的肩膀。
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夏季校服,烙在我的皮肤上,带着一种熟悉的、活人的温热。
紧接着,那个我听了三年,熟悉到闭着眼都能认出来的、总是带着点懒散笑意的声音,紧贴着我的耳后根,慢悠悠地响了起来。
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甚至觉得眼前这一切颇为有趣的玩味笑意。
“现在——”
他顿了顿,气息喷在我的耳廓上,激起一层冰冷的栗粒。
“明白为什么‘小夜’从来不会跟你回家了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