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加班的第七天,凌晨三点。
整个世界好像都泡在了一罐馊掉的咖啡里,粘稠、苦涩,散发着一种被榨干后的酸腐气。眼前的代码像一群蠕动的黑色蝌蚪,不断扭曲、重组,看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嗓子眼儿里泛着一股隔夜泡面和廉价速溶咖啡混合的恶心味儿。
“妈的……该死的项目,该死的deadline,该死的老板……”我低声咒骂着,揉着几乎失去焦点的眼睛。这破班真是上得够够的,连续一周每天肝到凌晨,铁打的也受不了。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数字模糊不清,仿佛也在嘲笑我的筋疲力尽。
最后一点力气用来点了保存和关机。椅子弹回时发出的呻吟,在这死寂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站起来时,膝盖嘎嘣作响,整个身体像一架快要散架的旧机器。
不能坐电梯。想起行政那条狗屁规定,凌晨三点后电梯停运检修,美其名曰节能,纯属折腾人。得,还得爬那该死的安全通道楼梯下去。也好,冷风吹吹,也许能把这满脑子的代码糊糊吹散点,虽然我感觉自己现在站着都能睡着。
推开防火门的那一刻,沉重的金属响声在空荡的楼梯井里砸出巨大的回音,哐当哐当往下掉,又阴魂不散地荡回来,听得人心慌。灯光是那种惨白惨白的节能灯,半死不活地亮着,把水泥地和铁扶手照得跟停尸房似的,每一层的阴影都又浓又硬,像是凝固的墨块。
静,太静了。静得只能听见我自己虚浮的脚步声,嗒,嗒,嗒,反而衬得这地方愈发空旷得吓人。困意像潮水,一浪接一浪地拍打着意识的堤岸,眼皮重得有千斤重,视野边缘开始发黑、扭曲。我几乎是靠着本能,拖着灌了铅的腿往下挪。
走到七楼转向平台时,灾难发生了。右脚软得根本抬不起来,鞋尖不知道在哪儿绊了一下,也许是台阶边缘,也许啥也没有,就是累瘫了。身体瞬间失去平衡,猛地朝前扑了出去。
“我操!”
失控的下坠感猛地攥紧了心脏!
慌乱中我想抓扶手,手指擦过冰冷滑腻的金属,却没抓住。整个人重重地摔砸在台阶棱角上,膝盖和手肘先着地,尖锐的刺痛猛地炸开,疼得我眼前发黑。虽然只是从三四级台阶上滚下来,但惊吓和疼痛让我瘫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条离水的鱼,张着嘴只能嗬嗬喘气,那声音在楼梯井里放大,陌生得可怕。
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后怕混合着身体的疼痛,让我一阵阵发冷。
得做点什么,分散一下注意力,缓冲这操蛋的惊吓。数数,对,数数。小时候害怕就打数,数楼梯,数窗户格,数任何能数的东西。
我喘着粗气,视线还因为疼痛和恐惧有点模糊,盯着刚刚让我摔跤的那段台阶,一级一级数过去,声音发颤:“一、二、三……”
这段楼梯,从七楼到六楼半的转角平台,我他妈的每天上下至少两遍,闭着眼睛都知道——十二级。永远是十二级。资本家连楼梯台阶数都给你算得死死的。
“……十、十一、十二……”
数完了。我吸着冷气,撑着地想站起来。
动作却猛地僵在半途。
不对。
目光死死钉在那段台阶上。心脏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猛地一紧,然后开始疯狂擂鼓,撞得胸腔生疼。
我重新数,视线像探照灯,从最下面一级开始,生怕数错。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
十三。
在原本应该是第十二级台阶的上方,凭空多出了一级。灰扑扑的水泥材质,和其他的别无二致,严丝合缝地衔接在那里,仿佛它从一开始就在那儿,已经存在了几十年。
十三级?!
这他妈怎么可能?!
大脑嗡的一声,所有的困倦和抱怨瞬间被一股冰冷的恐怖激流冲得无影无踪,手脚刹那间冰凉刺骨。我猛地抬头,看向墙壁——那里本该挂着“6F”的金属标识,此刻却光秃秃的,只有一片空白掉漆的灰墙。
冷。一股不同于空调冷气的阴寒,从四周的墙壁里渗透出来,钻进我的骨头缝。
就在这时——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从我下方,似乎是从六楼那边的楼梯传来。
我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屏住呼吸。
死寂。仿佛刚才只是耳鸣。
几秒后。
嗒。
又一声。清晰了一点。是在上楼梯。不紧不慢。
嗒。
更近了。
我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僵了。脖子僵硬得像是生了锈,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扭过去,看向下方的楼梯转角。惨白的光线到了那里就无力地截止,拐角之后是一片浓得令人窒息的黑。
什么也看不见。
但那脚步声真真切切,稳定,从容,正在向上走来。一步,一步,踩在水泥台阶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回响。
嗒。
嗒。
它在上楼。
朝着我所在的位置。
逃!
这个念头像高压电一样击穿了我的麻痹!我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膝盖和手肘的疼痛此刻微不足道!转身,疯狂向上冲去!一步跨两阶、三阶!肺部火烧火燎,心脏快要爆炸!这破班谁爱加谁加去,老子要离开这鬼地方!
脚下的楼梯似乎变得粘稠扭曲,每一步都异常沉重。我不敢回头,拼命向上狂奔,防火门!只要跑到八楼,推开防火门,回到有光、有人(哪怕是个鬼同事)的办公室走廊就安全了!
身后的脚步声,没有因为我疯狂的奔跑而远离。
它依旧保持着那个稳定到令人头皮发炸的节奏。
嗒。嗒。嗒。
在我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甚至……我感觉它比刚才更近了一些!它没有跑,只是在走,却仿佛比我亡命的奔跑更快!像是个掐着表通勤的幽灵!
恐惧攫紧了我的喉咙,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我终于冲到了上一层楼的平台,眼睛急切地扫向墙壁——
血液瞬间冷凝。
白色的墙上,钉着的金属楼层号牌,在惨白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5F”。
五楼?!我明明是从七楼往下走,摔了一跤后开始向上跑,怎么会是五楼?!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加班加出幻觉了?!
幻觉!一定是太累了产生的幻觉!我猛地拧了一把大腿,尖锐的痛感真实无比,提醒我这他妈不是梦!
身后的脚步声没有停顿,嗒,嗒,嗒,逼近了下面的转角。
我魂飞魄散,再次发力向上狂奔。水泥台阶、金属扶手、惨白的灯光在眼前疯狂晃动。肺像个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我一口气冲上又一层平台,几乎撞在墙上,猛地抬头——
“5F”。
那个冰冷的数字,又一次钉在那里。嘲讽地,漠然地。
“不……不!!!”我听到自己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尖叫,带着哭腔。这比被老板骂哭丢人一万倍,但我控制不住。
我不信邪!再往上!再往上跑!这破楼还能鬼打墙不成?!
我疯狂地向上冲,一层,又一层。每一次筋疲力尽地冲到平台,每一次怀揣着微末的希望看向墙壁——
“5F”。
“5F”。
“5F”。
永远是“5F”!这个楼梯,这个地狱,没有尽头!我被困在了五楼!永远的五楼!加班加进无限回廊了?!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头顶。力气随着剧烈的喘息一点点流失,双腿灌了铅一样沉重。向上的路,是无限的死循环。
向下!
那东西在后面往上走,我向下跑,避开它!跑到底层,从一楼出去!离开这栋该死的写字楼,这班老子不上了!
这个念头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我扒着扶手,探身向下望——下面的楼梯井深不见底,盘旋着隐入更深的黑暗中。那稳定的脚步声,此刻正在下方,似乎已经到了很近的地方,还在不疾不徐地向上迈步。
它堵住了下面的路。
但我必须试试!趁它还没完全上来!
我一咬牙,转身向下冲。这一次,脚步虚浮,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疯狂。向下比向上更考验控制力,我几乎是连滚带爬,依靠扶手勉强维持平衡,不顾一切地向下冲。去他妈的KPI,去他妈的绩效考核,老子只要活着出去!
一层,两层……我数着拐弯,心脏快要跳出喉咙。快到了!快到底了!一楼的安全门就在下面!
终于,我看到下方楼梯尽头那扇熟悉的深绿色防火门!
希望的光芒瞬间刺破绝望!我连滚带爬地扑下去,几乎是摔在门前,手颤抖着,猛地推向金属门把手——
砰。
手撞得生疼。
门纹丝不动。
不,不是锁住了。是……没有了。
原本应该是门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墙。一堵粗糙、冰冷、实实在在的水泥墙。灰扑扑的水泥裸露着,甚至能看到浇筑时留下的痕迹和细微的气孔,严严实实地封死了整个出口。它仿佛已经在这里立了上百年,从未有过什么门。
“不……开门!开门啊!操!”我徒劳地拍打着冰冷坚硬的水泥墙面,指甲刮擦着粗糙的表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回应我的只有掌心传来的绝望实感,和身后……
嗒。
嗒。
那脚步声,停了。
停在了我上方不远处的转角平台。
它到了。
它就在那里,隔着一小段楼梯,俯视着彻底崩溃的我。
我背对着那堵墙,身体紧贴着冰冷的水泥,一点点滑坐在地上。眼泪和冷汗混在一起,视线模糊。我不敢抬头,不敢看向那个方向。
完了。这破班真是要命。
手机……对,手机!报警!打给老板!告诉他这楼闹鬼,这班没法加了!
我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屏幕解锁的光芒在这片绝望的昏暗里刺眼得很。
有一条新消息。
发送时间——凌晨三点零八分。正好是我摔跤的那一刻。
发信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没有备注。
消息预览只有一行字:“[图片] 拍到你后面有张脸……”
冰冷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比刚才任何一刻都要刺骨。加班加的……撞鬼了?
手指抖得不听使唤,我哆哆嗦嗦地点开那条信息。
图片加载出来。光线很暗,噪点很多,明显是紧急状况下抓拍的,画面晃动模糊。那是我刚刚摔跤的楼梯转角,我的背影瘫坐在地上,狼狈不堪。
而在我身后的阴影里,在那段多出来的第十三阶台阶附近……
有一张脸。
半隐在黑暗中,看不清具体五官,只有一个模糊的、扭曲的轮廓。但它朝着镜头的方向,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极端不适的凝视感穿透屏幕,死死地钉在我眼球上。
图片下面,那条信息完整地显示出来:
“拍到你后面有张脸,它在上楼——”
我的呼吸彻底停滞。血液冻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楼梯井里死寂得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然后……
嗒。
一声极轻、极近的脚步声,在我面前响起。
近乎凝固的血液猛地冲向四肢百骸,我触电般抬起头——
视野被一片无法穿透的浓黑占据,那黑暗几乎贴到我的鼻尖,裹挟着地窖般陈腐阴冷的气息。
它停在了我面前。
那串规律的脚步声,源头,此刻就站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没有呼吸声,没有形体轮廓,只有一片具象化的、吞噬光线的黑暗,和那股能冻僵骨髓的寒意。
时间被拉长,每一秒都像是在冰冷的沥青里挣扎。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捶打,声音大得吓人,却又觉得它随时会彻底停跳。
那片人形的黑暗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站”在那里。
然后,一种声音响了起来。
不是来自外界,更像是直接在我脑颅内部产生——一种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刮擦声。像是用指甲,非常非常长的指甲,轻轻地、持续地刮擦着粗糙的水泥表面。
嘶啦……嘶啦……
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磨人的节奏感。
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连眼球都无法转动,只能任由那声音锉刀一样刮擦着我的神经。
刮擦声停了。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紧接着,那东西……那片黑暗……动了。
它极其缓慢地,向我倾压下来。
冰冷的气息率先笼罩住我,像是一张湿冷的裹尸布贴上了皮肤。视野被纯粹的黑暗完全吞噬,光线、楼梯、墙壁……一切都在消失。
在那黑暗彻底淹没我意识的最后一瞬,我拼命瞪大的眼睛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在那片迫近的漆黑深处,极其短暂地闪过一个扭曲的影像:一段不断向下盘旋、深不见底的楼梯,每一级台阶的边缘,都反射着某种湿漉漉的、不详的光泽。
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
……
手机从无力松开的手中滑落,屏幕朝下,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脆弱的玻璃屏幕应声碎裂出蛛网般的白痕。
在那密密麻麻的裂痕之下,屏幕微弱的光芒挣扎着闪烁了几下,最终,彻底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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