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翎理好衣裳匆匆赶去主院时,掌心还震得发麻。
“怎么这久才来?”镇南侯语气不悦。
楚翎脚步轻快走过去:“衣裳沾了点脏,重新换了一身。侯爷今日下朝比平日早些?公务可还顺遂?”
与在凤梧苑时掐着他脖子说下流话的模样截然不同,此刻的镇南侯端坐主位,官服衬得他格外威严。
他略一颔首:“尚可。”
楚翎又问他找自己何事?镇南侯摆摆手,泓久和严风识趣地退下。
“去粥棚感觉如何?”他问。
楚翎往门外严风的方向看了一眼,心想果然什么都瞒不住。
他幽幽叹了口气:“我想到了自己。”
“哦?”
“如果当时我没有跟父亲和弟弟去投奔亲戚,那就不会遇到侯爷,或许今日城南粥棚里,就会多出三个饥民。”
他顿了顿:“也可能是两个,或者只剩一个,但最有可能,我们连京城都走不到。”
这话像枚细针扎进镇南侯心口,他是知道楚翎身世的。
那时他自苗寨凯旋,途经南州官道时,正撞见两个马匪在截杀百姓,其中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赤手空拳,用自己清瘦到几乎一推就倒的身躯,挡在两个躺在血泊中亲人的尸首前。
若非严风及时出手,这世上便又要多一具无名尸骨了。
后来楚翎告诉他自己是朔州人,家乡大旱颗粒无收,父亲带着一家四口前往密州投亲,可母亲还没走出朔州就病逝了。
记忆里,浑身血污的楚翎跪在黄土飞扬的官道上,一条腿受了伤汩汩流血,粗布麻衣被风吹得掀起一角,袖口露出嶙峋的腕骨。
他仰头时,睫毛上还沾着血珠。
当时他高踞马上,心头忽然像被幼猫挠了爪一样,鬼使神差的,他已经邀请了这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上了马车。
从南州到京城的每个日日夜夜里,他们之间渐渐多了些说不清的东西,有时是楚翎睡着时无意识蹭过来的肩膀,有时是楚翎为他绾发时缠在指根的发丝。
直到进城那日,他问楚翎愿不愿意陪自己,得到的回答是——他不做妾。
于是在殿上,他用军功换一道请封平妻的圣旨。
皇帝当场驳回了,后来私下召见,他将楚翎男子的身份道出,皇帝震怒,下旨说要杀了这个蛊惑人心的妖孽。
镇南侯跪下求他,才保住了楚翎的一条命,但“给男人平妻之位”实属荒谬,连私生活最放荡的荣王都不赞同。
可越是这么多人劝他,他就越要把楚翎的名字刻进族谱。
楚翎,和别人不一样。
“过来。”
楚翎走过去,侧身坐在他的腿上。
怀里人乖顺的蜷着,只有在腰间软肉被捏痛时,才漏出几声猫儿似的呜咽,连带着他冷硬的心肠也跟着软下一段。
“记住了,以后本侯是你的支柱,遇到事一定告诉我,我帮你解决。”
楚翎道:“有侯爷这句话,翎儿心里就踏实了。”
镇南侯抚过楚翎的唇角:“今日有人闹事,受伤了吗?”
“幸好侯爷遣了严风保护我,不然我破了相,侯爷该嫌我丑了。”
“怎么会?本侯看上的,从不止你这身漂亮的皮囊。”镇南侯坦言道,“翎儿,你我心意相通,才是最重要的。”
楚翎点头:“是……”
过了一会儿,镇南侯又问:“对了,听说青樾也去粥棚了?”
“是,见到四少爷了。”
楚翎眨了下眼,双臂轻轻勾住镇南侯的脖颈:“侯爷,我思来想去,我这般卑贱的身份确实不该出府……”
镇南侯一听就觉得不对,托起他的脸:“怎么回事,那孽障欺负你了?”
楚翎不答,他咬着唇,凤目中含着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镇南侯瞬间就沉了脸。
“好啊!”他虎目一瞪,“严风!把那逆子给我捆来!今日我定抽烂他的皮!”
“侯爷不可!”
楚翎拦住他:“四少爷不过是少年心性,说话直爽了些,我……我听听也没什么的。”
他抽噎了下鼻子,补了句:“若因为这点小事伤了侯爷与四少爷的父子之情,倒显得我不懂事了,真的,我没事的,侯爷……”
说着,他又往镇南侯怀里靠了靠,像是只受了惊还独自忍耐的小兽。
瞧他这个样子,镇南侯更坚定自己的想法。
“你刚进府不清楚,这孽障软硬不吃,谁的话都不听!好了,这事你不要管了,我找他也不仅仅因为你这事,老子教育小子天经地义,今日本侯非要让他长长记性!”
严风领命而去。
楚翎装模作样的又软声劝了半晌,直到廊下传来脚步声,他才缓缓起身。
“那我先回去了。”
“慢着。”
随即镇南侯喊了泓久进来,只见泓久捧了只盒子走近,摆在楚翎面前的桌上。
“这是什么?”楚翎好奇的问道。
“打开瞧瞧。”
楚翎解开盒扣,里面竟是一叠码的整整齐齐的银票!
而银票下,还有一册账本。
“这……”
镇南侯道:“刚刚窦氏来过了,她的话给我提了个醒。”
“你如今的身份领的月钱太少,平日里上上下下要打点的地方多,这些银票你留着,需要的时候让人拿去外面钱庄换银子。”
他又拿起账本:“侯府的产业除了田产,还有京城里的几家铺子。这个是罗裳坊去年的账本,你带回去先学看账,等学成后再接手。”
他说了许多,可楚翎迟迟不去接,惶恐道:“我从未经过商,只怕……”
“谁生来就会经商?当年本侯初掌军务时,连粮草辎重都分不清。好了,明日本侯会让徐掌柜来教你盘账,你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
“侯爷,您真好……”
楚翎望向他,他生得清俊,这般含羞带怯的模样更惹人怜惜。
镇南侯将他鬓边碎发别到耳后:“铺子那边你先别去,日后我亲自带你看。”
“好。”楚翎点点头,“可若铺子亏了钱……”
镇南侯捏着他的下巴:“亏了钱,就用你这个人来抵债。”
楚翎脸上一红:“您又闹我……”
镇南侯哈哈大笑,趁楚翎没反应过来,迅速在他额前亲了一口。
楚翎脸色微变。
镇南侯以为他是害羞,又道:“若有不会的就问掌柜或者窦氏,等你管个一两年攒点经验,这侯府里的大小事务,你也该帮着处理了。”
……
出了厅堂,楚翎一眼就看到萧青樾正倚着廊柱,啧啧两声,逗着拎起来的蝈蝈。
一见是他,萧青樾那幽怨的小眼神便忍不住往他身上瞄:“呵,这不是楚姨娘么,好巧啊。”
一想到待会儿萧青樾会经历什么,楚翎忍不住勾唇:“侯爷在里头等您,快进去吧。”
见他对自己笑,萧青樾后背不禁窜上一阵凉意。
这人平日撞到自己不是冷脸就是拔刀,今日这般和颜悦色,简直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准没安好心。
还没等他琢磨明白,楚翎已经施施然离去——今日这场戏演得值了,没曾想还有意外收获。
穿过回廊,他闻声停下脚步。
“凭什么!我请他吃馄饨还有错了!”
萧青樾的嚎声嘶哑又倔强:“你别动我的‘大将军’!你有本事……打死我,来啊,当清理门楣了……啊啊!!”
藤条抽得更狠了,落在皮肉上的闷响让人忍不住牙酸。
楚翎舒坦了。
萧青樾,这顿藤条焖肉,你就咬碎了牙往肚里咽吧!
·
一连三日,萧青樾都没出现在凤梧苑,楚翎乐得自在,认真和徐掌柜学习。
他天资高,掌柜一说他便懂了。
侯夫人知道后闯进书房,镇南侯勃然大怒,竟当众甩了她一巴掌。
侯夫人懵了,几个下人也不敢上来劝,只听着镇南侯指着她怒骂道:“无知妇人,你差点将侯府的名声都毁了!”
自此之后,侯夫人病了一场。
镇南侯把管家权暂时给了窦姨娘,又将罗裳坊交给楚翎的事告诉了她。窦姨娘亲自去叩谢,言辞恳切,表示定会全力协助楚公子。
侯爷一听面上顿时多了几分喜色,连着几日都宿在窦姨娘院里,渐渐的,底下的人开始悄悄议论——
凤梧苑的那位至今都没破过身。
卫姨娘院里的人最八卦,传来传去,最后竟传他那处干涩紧涩,连软膏都化不开,侯爷试了几回都进不去,骂了句‘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就走了。
红棠气愤不已,听到了就一定要和那些人争辩,可一个小姑娘哪能说过他们七八张嘴,一路哭着跑回凤梧苑。
楚翎对此无动于衷,放下正在喝的莲子粥,吩咐柚香去把梧桐枝修一修。
“好的,公子。”
楚翎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了她发髻间一只翠绿色的簪子上。
这个年龄的姑娘都爱打扮,窦姨娘曾送了不少东西来,他用不到,就都分给了院里的小姑娘们,红棠就很喜欢将他送的那些首饰叮叮当当挂身上。
声音清脆,像活泼的百灵鸟。
柚香出去后,楚翎继续看账本。过了一会儿,红棠走了进来。
她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迅速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到楚翎面前:“公子,这是枕流馆着人送来的。”
一听“枕流馆”三个字,楚翎探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好像那信上沾了什么脏东西。
“你替我看。”他说。
红棠面露难色:“公子,奴婢不识字。”
楚翎只好接过信来,然而,只匆匆一瞥,他便毫不犹豫地将信揉成一团。
“公子,这上面写了什么?”
“下作的诗。”楚翎冷冷道,将信纸凑到烛台边。
“去告诉送信的人,就说——不知四少爷现在是站着还是趴着?还能不能去熙春楼?若实在疼得厉害,我这儿有瓶上好的金疮药,若需要的话,让他跪着来求我。”
这药是初见时侯爷给他的,用了五日,腿上的伤就愈合了。
火苗倏地窜起,映得他眉眼如画。
“……小娘可心疼他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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