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红糖醪糟拖拖拉拉吃了十来分钟。
屋里响起震天的鼾声,李贤梅半边身子靠着桌沿,转头看见丈夫歪在床上张大嘴巴喷洒着酒气,已经睡着了。
转回眼,端端低垂着头,捏着汤匙把瓷碗里的荷包蛋搅得细碎。
她皱眉:“不吃别糟蹋。”
端端浓密的眼睫在脸上落下两片扇影,一声不发放下汤匙。
李贤梅眉头皱得更紧了,可她什么也没说,起身拿塑料盆摸黑去旁边的简棚里接了半盆凉水,兑入事先烧好装在暖瓶里的开水,丢帕子进去的时候伸手试了下水温。
“过来洗脸。”说完,她走到孔净的床边,一把掀起蚊帐,推孔净让她往里边睡点。
孔净一直注意着屋里的动静,听见李贤梅的脚步声往这边来,赶紧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她被推了好几下仍没动弹。
李贤梅没有多少耐心,弯下腰就把她连人带枕头半抱半搡地挪到靠墙躺着。
孔净睁开紧闭的双眼:“妈妈你干什么?”
李贤梅走到旁边从理石架子上堆砌的行李袋里费力扯出一条毯子,找不到多余的枕头也就不找了,她把毯子扔在孔净空出来的半张床位上,“你们两个凑合一晚上。”
孔净一下坐起来,“我不……”
“声音再大点,最好把你爸爸吵起来。”
旁边床铺上的男人这时翻了一下身,孔净飞快朝那头看一眼,不敢再出声了。
李贤梅再转回去,看见端端低头坐在盛满水的塑料盆前,水泥地上一点水渍也没有。
没问他洗没洗,像是完成任务一样,把从孔净床前拎来的拖鞋放在他面前,然后迅速且毫不温柔地扒掉他的鞋袜,低声下指令:“穿上。”
李贤梅一手端塑料盆,一手拽起端端的一条胳膊,把他带到屋外,盆里的水往他脚上一冲。
“好了,去睡吧。”
孔净抱紧被子坐在床上,透过蚊帐看见端端慢慢走到床前,两边裤脚沾了水比原先的颜色要深一些,李贤梅忘了或者根本没想过给他找擦脚布,他正湿着一双小脚踩在孔净那双印着飞天小警女图案的凉拖上。
孔净一瞬间感到地盘被占、东西被抢的愤怒与屈辱。
“快上床睡,这里没人有空哄你。”
李贤梅话音落下,“啪”地一下关掉灯。
孔净在黑暗中听见李贤梅躺上了床,很快,隔壁传来两道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月光从斜对面的窗缝照进来,端端站在蚊帐外,身影细小单薄,浅得像是被丢弃的背景板。
也不知道僵持了多久,久到孔净上下眼皮直打架,久到怀疑他可能想就这么站一晚上。
蒙昧中,孔净爬到床边,两手分开掖好的蚊帐,压着声音气愤又疑惑道:“你难道会特异功能站着睡觉?”
站在床前的小男孩听见声音慢慢抬起低垂的头,光线这么暗,他的眼睛却很亮,安安静静的,又有些哀伤,像是月光照在沼泽中。
九岁的孔净被他眼里那股矛盾的情绪一下击中,说不清道不明地觉得难受。
她直起上半身把蚊帐掀高些,声音并不明媚,却不似先前那样抵触了,她说:“快点上来,不要害我挨骂。”
可能因为有个当老大的爸爸,所以孔净天生也有一副侠义心肠,她短暂忘记了桂华嬢嬢说的话,还把自己的枕头分了一半给端端。
第二天起床,发现那碗原本属于自己的红糖醪糟还完整地放在桌上,她心里最后残存的那点敌意也完全消散了。
周六是端午节,姑父家的表弟听说孔净家大变活人平白多出一个小孩,一大早就闹着要来看稀奇。
姑父赵健不愧是老司机,不管路多陡弯多急,油门永远轰到最大,孔净蹲在石厝斜对面的土包上,远远看见一辆蓝色摩托车风驰电掣蛇行般靠近,遇到坑洼车上四个人就如同耍杂技一样腾起又落下。
孔净转身跑下土包,摩托车也驶到了石厝前。
车还没停稳,表弟赵长就挣开身后姑姑的胳膊,哧溜一下滑到地上:“端端!端端在哪里?!”
“长长,这下有人跟你一起耍了!”孔大勇等着赵健给自己递烟,一边朝身后喊道,“端端快出来,别看电视了!”
屋里,端端安静坐在塑胶板凳上,仰头盯着电视机。
老式大头电视机连着屋顶的“锅盖”,统共没几个台,正在播放海峡对岸那部史上最长剧集《意难忘》。
赵长等不及,踢踢踏踏地跑进屋,同孔净那天第一次见到端端时一样,赵长停在一米开外的地方,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表妹赵兰兰拉了拉孔净的衣袖,悄悄俯在她耳边说:“这个哥哥、不理人。”
自从那天晚上已经过去三天,孔净已经习惯端端的沉默。任何人喊他做什么,他都照做,像个乖巧的牵线木偶。其余时候他就坐在电视机前,不管上面播放的是《神笔马良》还是《蝴蝶公墓》,他都睁着一双静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
李贤梅觉得他挺省事,但私下又怪道:“从来没见过电视瘾这么大的。”
孔净觉得他可能根本没在看电视。
那他看的是什么,想的又是什么呢?
李贤梅提前从厂里回来准备中饭,孔大勇嫌肉菜不够丰盛,又去外边那个专做附近这几个厂生意的小卖店买了只姜母鸭回来。
一只鸭两只腿,孔大勇夹起其中一只时,赵长像往常一样捧起饭碗去接,却眼睁睁看着最喜欢自己的舅舅把那只肥溜冒油的鸭腿放进端端的碗里。
“吃得多才长得高,姜母鸭这么好的东西你总不挑了吧?”孔大勇凶悍的脸上露出少见的慈爱的表情,这一幕很像在外血雨腥风拼杀的老大突然金盆洗手回来享受天伦之乐。
端端在他的注视下用筷子慢慢夹起鸭腿,垂眼,象征性地咬一口。
孔大勇满意地笑出声,然后才又夹起仅剩的另一只鸭腿给赵长。
在这种场合,就算没有端端,那两只鸭腿也只会分给赵长和赵兰兰,孔净已经习惯。
她眼明手快夹了只翅膀,却不是给自己,而是拿去安慰莫名在舅舅面前失了宠的表妹。
赵兰兰才四岁,但心思颇为敏感。
她看着桌子对面安静吞咽的端端和吃得满嘴流油的哥哥,嘴巴瘪了一下又一下。
孔净用胳膊碰碰旁边的赵兰兰,对她做个鬼脸,表妹眼里委屈却还是被逗得弯起了嘴角。
孔净转回脸,对上对面端端不知什么时候移来的静默视线,她无所谓地低头继续扒饭。
大人们还在吃,几个小孩得到准允后结伴出去玩。
赵兰兰还记着饭桌上“被夺走”的鸭腿,她拽着孔净的衣角小声问:“他以后会一直住在你家吗?”
“不是啊,爸说他过几天就走了。”孔净为照顾小表妹走得慢,手里拿根狗尾巴草,时不时踢一下脚下的小石子。
最前面赵长手舞足蹈地疯跑,端端迈着沉静的脚步无动于衷地走在中间。
孔净觉得他可能一点也不想和他们一块玩,答应出来只是因为不想留在屋子里闻烟酒味以及听大人们的喋喋不休。
“走去哪里?”赵兰兰又问。
孔净理所应当地说:“他自己家呀。”
几个小孩顺着土石路到了厂里一处闲置的空地上,赵长一路上各种找机会和端端说话,但都以端端冷淡的注视作为结束。
赵长“切”一声,自以为比端端大两个月,他才不稀罕和穿得像模特一样的小屁孩一块玩呢!
赵长分开旁边比人高的芦苇丛,一头扎进去说要去探险。没过一会儿,草丛中传来他兴奋的叫声,“哈哈哈哈!敢不跟我玩,看我不吓死你!”
孔净带着赵兰兰蹲在地上,正用捡来的小石片垒灶建房子扮家家。
转头就看见一个身影“嗖”地一下从旁边窜出来,赵长盯准了端端所在的方位,跑过去,手臂一扬,两指间那条正在疯狂扭动的东西在半空中划过一条弧线,然后准确无比地落在端端的肩膀上。
孔净看清那东西后脸色大变,本能地拽着赵兰兰往后退,赵兰兰双脚不听使唤摔了个屁股墩,她吓得哇哇大哭:“呜呜呜!蛇!蛇!”
孔净以前没见过,但是因为骇人的传闻听得多,所以一瞬间就认出这就是阿禾阿嬷所说的四脚蛇!
那蛇应该还是幼体,只有成年人手掌那么长,可是它四只脚紧紧勾住端端的衣领,在他脆弱的脖颈上仰头张大嘴,淡棕色覆亮红纹路的尾巴摔打着他的皮肤。
孔净立刻想到去喊人,她刚要转身就看见同样吓得脸色苍白的端端抬起右手飞快抓住左肩上的蛇身,往旁边草丛一扔。
那条差点把人吓破胆的蛇顿时没了踪迹。
看见端端没有像预料中的那样吓哭或者尿裤子,赵长没意思地撇了下嘴。
然而伴随着窸窣的抖动声,他上衣左边口袋一鼓一鼓的。
还有!
赵兰兰的哭已经变成了嚎啕大哭。
孔净被赵兰兰双手紧紧拽着小腿,只能紧急喊道:“赵长!快扔了!有毒!被咬了会死!”
赵长事先可能并不知道四脚蛇有毒,听见孔净的声音之后,他脸上闪过慌张,但是被男孩子天生的自尊心驱使着,硬生生把心里的恐惧给压下去了。
他朝着端端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端端唇色发白,紧紧抿成一条直线,可他还是没有求饶,也没有躲。
他站在原地,一双眼睛变得更亮也更黑了,静默地直视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赵长和他口袋里的蛇。
“切!明明就是怕!哈哈!放你一马!”
赵长恶作剧地同端端擦肩而过,把用塑料袋装着的四脚蛇从口袋里掏出来,助跑后用力丢进不远处的泥浆沉淀池。
石材加工中会用水冲洗石材,被冲刷下来的石粉被引到沉淀池里,形成和沼泽差不多的质地。那只凶猛的四脚蛇好不容易从塑料袋里挣出头呼吸到新鲜空气,立刻被泥浆困住,吃进一口浆水混合物后痛苦地梗起脖子,但是越挣扎越往下陷。
过程很慢,结局没有转圜的余地。
好残忍。
孔净心有余悸地蹲下身,搂着赵兰兰的肩膀,转过头没再看。
“喂!你干什么?!”
赵长忽然喊叫起来。
原本无论别人做什么都用静默以对的端端突然朝沉淀池跑去,站在池边看了几秒,然后转头梭巡,随即冲向那片芦苇丛,折下一支比他还高的茎秆,一边剔掉多余的叶子和花穗一边快速折返到池边。
在那条四脚蛇彻底被泥浆淹没之前,他用徒手修剪的芦苇杆勾住塑料袋把蛇吊了回来。
半包塑料袋都是泥浆,四脚蛇被白色包裹,痛苦地在地上扭动。
赵长跑过来,还是怕被咬,嫌弃地“咦”一声,往后跳了两步,他说:“喂!你干嘛要救它!它会咬人,是坏东西!”
端端没说话,转身从废料堆里搬了一块石头过来,一下砸在地上。
“噗”的一声,塑料袋因为受力被泥浆冲破,四脚蛇被压在石头下,露出的一截尾巴毫无生息地耷着。
蛇死了。
赵长瞪大眼睛,像看比四脚蛇还恐怖的怪物一样看向端端。
过了会,一直被喊做“喂”的小男孩终于抬起眼,回应他:“我叫陈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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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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