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上，裴愚坐在靠窗的位置，合着眼，但没睡。旁边是梅时雨，再过去靠过道的位置是周景明。
裴愚先问梅时雨要不要和自己换位置，夹在中间坐实在不太舒服。梅时雨在裴愚开口的下一秒就已经迅速坐到了最里面。
动作之快，给裴愚看乐了。
机舱里空调开得足，空气干燥。
“云州汉代大型官营窑址”的项目进展汇报会，规格不低。部里的领导、文博系统的专家、还有几家央媒记者，举目四望，满满当当。
裴愚作为考古一队的队长、梅时雨作为古陶瓷修复专家，二人首当其冲，被质询、施压，当然还会有还有pua.
裴愚站在投影幕布前汇报发掘成果：新揭露的窑炉结构、出土的带铭文窑具、以及因塌窑而保存相对完好的成叠陶坯。
无数双眼睛看着，尤其是那些没下过工地与危险都无关的领导们，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压力如潮，裴愚脊背挺得直，是定海的那根桩。
梅时雨坐在他旁边，她的报告集中在出土脆弱陶器的保护策略和阶段性修复成果上。展示了几件修复完成的典型器。
说完低着头咳嗽了几声，裴愚扭头看了下，又快速扭回去，继续应对下一个关于窑炉测温技术复原的问题。
会议结束。周景明也知道二人不容易，主动担当社交一责，寒暄声四起。周景明与几位老专家探讨一个关于汉代陶窑分区烧造的问题。
梅时雨收拾好笔记本和资料，准备随着人流离开，赶地铁回家休息休息。
“梅时雨。”裴愚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回头。裴愚站在几步开外，手里也拿着资料袋，眼神直接。
“你等会儿。”他说着，掏出手机划了几下，在确认什么，“跟我走一趟。”
梅时雨傻傻的没反应过来：“去哪？”
“医院。”裴愚言简意赅，收起手机，眼神还是直接，语气不容置疑，“你咳多久了？上上周就听见你咳。昨天是不是还修复金缮了？别拿身体不当回事。”
梅时雨又咳了几声：“好的好的，去看看也好。”
确实感觉最近胸腔里堵堵的，呼吸不太畅快。
她看重自己身体，也不想的一身病。爱这个行业，但也不至于要把命献给它。
裴愚没再多说，转身就走，梅时雨跟在他身后。他没有去打车，而是走向停车场。
走到一辆脏兮兮的车前，拉开副驾驶的门，正要让她上车。
梅时雨与此同时刚拉开后车门，后座上已经坐着一个人。
男人穿着休闲夹克，正低头看手机，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梅时雨，显然也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笑个不停：“梅时雨？好久不见。”
“周医生？”梅时雨有些意外，立刻礼貌地点点头，“你好，周医生。好久不见。”
周桨鸣。裴愚高中时的同学，也是他四年前那次严重胫腓骨骨折时的主治医生。梅时雨当时陪床跑前跑后，和周桨鸣打过不少交道，关系算熟稔。
周桨鸣着说：“别坐后面了，挤。你挪前面去。”
梅时雨换到副驾驶。
裴愚一边打方向盘驶出停车场，一边解释：“我找他借车，他正好要去医院值班。”
梅时雨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的周桨鸣。
碰巧周桨鸣正通过后视镜瞥裴愚。
周桨鸣心里明镜似的。借车是真，但巴巴地找他帮忙挂呼吸科专家号，还特意叮嘱是“文物修复师”，每天跟有毒的化学药剂打交道，一定要仔细检查。
这心思……周桨鸣面上不显，哼了一声：“是啊，蹭个车。裴愚说你们修复师工作环境特殊，怕吸入性损伤，得找老专家看看才放心。正好呼吸科刘主任今天当班，就帮着挂了个号。梅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可不能马虎。”
梅时雨这才明白过来裴愚的“跟我走一趟”背后已经安排好了这些。
她看着裴愚，他头发修剪得干净，脖颈的线条明朗，像他这个人一样。
“麻烦周医生啦，谢谢你。”
“不客气，为人民服务。”周桨鸣顺嘴接话，又摸出点味儿来，“就谢我啊，不谢裴愚吗？也是，你俩关系好，谈不上谢不谢的，能为你做点事裴愚心里也舒坦。”
“裴愚，谢谢你。”梅时雨听进去了，也认真道谢。
周桨鸣被她逗得不行，看着窗外笑。
裴愚无语，又知道梅时雨此时的确在认真，她那个性格就这样。
裴愚只能尴尬地回：“……不客气哈。”
车子驶入医院。周桨鸣下了车，挥挥手：“你们直接去呼吸科三诊室，报我名字就行。”
临走前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裴愚一眼。
检查比预想的繁琐。
问诊、听诊、肺功能测试、然后是排队做高分辨率CT。
裴愚全程没怎么说话，只是拿着各种单据跑前跑后，缴费，排队，提醒她时间。
梅时雨听话，医生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其实有点困，疲惫涌上来，加上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让她精神有些恍惚。
在CT室门口的长椅上等待时，她头一点一点，差点靠到旁边陌生人的肩膀上，猛地惊醒，才看到裴愚不知何时坐在了她旁边，正用一种熟悉的眼神看着她——有点无奈，又很温柔。
“很累？”他问，声音低低的。
“嗯，有点。”梅时雨揉了揉眼睛，老实承认。
“靠会儿。”裴愚没看她，目光盯着前方亮着红灯的CT室门，“还有两个人。”
梅时雨犹豫了一下，最终敌不过困意和身体的诚实，把头靠在了裴愚身上，闭目养神。
裴愚的余光能看到她的鼻尖，能感受到她呼吸均匀了些。
等所有检查做完，拿到初步结果，肺部有轻微炎症和少量陈旧性纤维灶，问题不算太大，但需用药和严格注意防护。走出医院大楼时，晚风吹来，带着都市的喧嚣，和云州那边的工作环境完全不一样。有一种穿越的感觉。
裴愚去开车。梅时雨站在路边等他。她在想一些事情，但她怕自己误会了，这件事情需要验证。
看着街灯，此时都还没有亮起。
车子滑到她面前。
“裴愚，”她系好安全带后开口，“今天……不对，这几天都真是谢谢你。在现场的时候没机会，今天我请你吃个饭吧？”
裴愚没看她：“行。涮肉吃吗？”
“我都行。”
裴愚没有就近找餐馆，也没有开导航。车子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家涮肉店门口。招牌有些年头，霓虹灯管坏了几处。
哪儿没有涮肉？梅时雨本来有点奇怪的。
此刻看着窗外熟悉的门脸，梅时雨把奇怪换作了惊讶。
这是以前她们俩吃得最多的一家店。离她们当时租住的小区不远。这家店的麻酱不会水了哐汤，辣椒油的味道正，价格也实惠。
吃了太多次，导致这家店的老板认识她们。所以后来分手，梅时雨就再没来过。
这家店离刚才的医院，少说也有半个多小时的车程。
“怎么想起来吃这家？”梅时雨没有解开安全带，她莫名有点紧张，不再做下一步动作。
裴愚下车绕过去打开她那边的车门，再替她解开安全带，声音平淡：“下车吧。不是你说的吗？”
我说的？我说了什么？
梅时雨看着街灯，此时街灯亮起。
“你说的，因为我不会变。”
铜锅里清汤翻滚，熟悉的味道弥漫，一种旧时光气息。
“那时候你骨折住院，周医生很严厉，不让你下地。出院那天咱们就是来这吃饭去霉的。对吧？”
裴愚没接话，只是把烫好的羊肉夹起来放进梅时雨的碗里。梅时雨看着碗里多出来的肉，没动筷，眼神有点放空。
裴愚想起更多。
想起她独立修复一件珍贵的唐代绞胎碗，最后成功时拉着他来这家涮肉店庆祝，结果吃着吃着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想起她方向感极差，有次去一个陌生的文保单位交流学习，给他打电话，在胡同里转了两个小时找不到出口，最后要吃顿涮肉安抚心灵。
想起……
她是古陶瓷修复领域崭露头角的专家，可剥离专业，她是个方向感缺失、生活技能勉强及格、甚至有点莽撞的人。
她的世界曾经对他毫无保留地敞开过，那些笨拙的、依赖的、毫无保留的瞬间，都真实存在过。
可现在，她坐在他对面，甚至都没吃他夹给她的肉。
怎么？是怕自己下毒吗？
她问他为什么来这里，他只能用她的话堵她，“因为我不会变”。可哪有不变。
梅时雨现在会珍视自己的身体，在意防护装备，会好好吃饭，知道定时让眼睛休息，还会想到如果裴愚不肯载她、她有哪些备选方案。
哪有不变。时过境迁了。
裴愚看着梅时雨还在放空，还是没吃那片肉。最终什么也没说，拿起手边的酸梅汤，喝了一口。
其实有点愿望梅时雨，她哪想得到这么多。
她心神不宁的是在开会时捕捉到的那个画面。
开会时，裴愚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她无意间看到了。是一张照片，很眼熟，像是某个考古标签的特写？当时光线晃眼，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没在意。
可就在刚才，裴愚给他夹肉的时候，手机又亮起来了，屏幕这回很清晰。
没错。
就是那个标签。
印着标准宋体字的考古标签。
遗址名称：上林湖 Y-7 探方（宋代）
器物编号：SLH-Y7-0128
器物名称：青釉刻花莲瓣纹碗（残）
发掘日期：20XX年X月X日
发掘者：裴愚
修复者：梅时雨
照片的像素不算高，但依然清楚。
这张照片，作为裴愚的手机背景，存在了多久？
梅时雨直接把筷子放下了，碗里那片羊肉对她没有任何吸引力。
昨晚大暴雨，今天醒了后好想吃涮羊肉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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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屏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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