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三,浓云蔽日,凛冬未散。远处的阴山被白雪覆盖住,只剩山脚,露出窄窄的一道苍色。
混沌交接,有红色的幢伞排成队,沿着官道蜿蜒而来。越到近处,幢伞一朵朵越是分明,汇合向城池中央三丈高的幢塔。幢塔上写满经文的长幡左右牵撑着,像神明无奈摊开的双手。
灰败的天空、晦暗的高楼、血红的幢塔,和密密麻麻的人群,交织出吊诡的纵深感。这是历史中的一条岔路,两年前的中都人做梦都没想到,祈求风调雨顺的安伞旋城,今日会变成超度二十万亡魂的法会。
二十万众,多么庞大的数字。
中都重安城,是上都白玉京的最后一道关隘,先虞二十万大军驻扎在这里,燕军破城时,战死的和被俘的,全都埋在了城外的古战场。城内的百姓被接管,无力反抗,两年来只有借着庆典的名义,暗暗寄托心底的哀思。
好在动荡过后,日子渐渐平安,再想起那场大战,像上辈子的事似的。该热闹的时候还是得热闹,于是诵经声、笑谈声、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不时还有手拿弹弓的孩子跑过。
“啪”地一声,正中靶心,有人捂着脑门叫骂起来:“谁家的讨债鬼,把人脑浆子打出来了!”
巡街的武侯甩着鞭子追赶,一迭声地呵斥:“再敢射人,罚羊两只!”
驱散了顽皮的孩子,两名武侯商量中晌去哪家食铺吃饭,谁知一转身,看见个高大的男子流了满胸的血,正从面前经过。
两名武侯愣住了,按理说伤成这样,一只眼珠都被射爆了,合该痛得死去活来才对。结果这人手里摇着小幡,没事人一样穿过人群,闲庭信步往广场那头去了。
武侯交换了眼色,赶忙追上去拦阻,“可要去户医府?”
年轻人眨着一只眼,“为什么?”
武侯被问得惊骇,“你不疼吗?”
年轻人一脸茫然,半晌才明白过来,摸了摸空洞的眼眶道:“小伤,不疼。”
这下两名武侯彻底懵了,一只眼珠不翼而飞,只是小伤而已吗?
年轻人拂拂衣袖离开了,余下两人面面相觑,“想必是个疯子。”
话刚说完,就见同僚快步赶来,比手画脚道:“出大事了,东市上抓了两名妖人,长得与战死的前虞将领一模一样。都尉着慌砍下脑袋,发现那两人心窝空空,是个假物。上将下令仔细搜寻,恐怕城中不止这两个,若是撞见了,赶紧擒住,别让他跑了。”
两名武侯顿时跺脚,“先前那小子有诈!”
再回头看,那道身影拐过大榆树,拐进了离人坊。
还等什么,忙集结人手冲进坊门,可离人坊是中都数一数二的大坊院,巷子四通八达,哪里去觅那个年轻人的下落。事不好办,却也得办,最后只能挨家挨户敲门,有可疑的住户,不管三七二十一闯进去搜一搜。
可惜接连跑了大半个坊院一无所获,带队的中侯气得吹胡子瞪眼,“人呢?在哪儿?”
两名武侯被骂得矮下去半截,还好有人眼尖,在青石板的缝隙里发现了一滴血迹。众人立刻振奋起来,顺着轨迹往前寻找,又发现了第二滴、第三滴……一直滴到了一座大门紧闭的宅邸前。
仰头看,这宅邸建得很气派,门上匾额写着大大的“陆宅”,肯定不是小户人家。
有人回禀:“今日庆典,坊正恐怕不在,没处打听这家底细。”
中侯哼了声,“还用打听?搜出妖人就是个妖窝,管他什么底细!”
抬脚一踹,门户洞开,七八个武侯一拥而入,宅内立刻鸡飞狗跳起来。
中侯鹰隼般的眼睛划过每一张脸,厉声质问是否窝藏了被射瞎的男子。
满院仆役仆妇纷纷摇头,“没有、没有。”
这话不能信,中侯一哂,“大白天关门闭户,怕不是有什么密谋!”
官府起疑,百姓想洗脱嫌疑就得老老实实配合。中侯的话不过是例行告知,下一刻武侯们就按着腰刀,准备里外搜个底朝天了。
然而就在闯进正堂前,槛内迈出一只脚,挡住了武侯们的去路。那是个五十上下的男子,长了张不苟言笑的脸,一字一顿道:“世道要变,我的宅邸都有人敢搜查了。”
难道来头不小?中侯不得不谨慎行事,上下打量了眼前人一番,“某是西市武侯铺中侯将,奉命捉拿扰乱法事的顽童。今日是安伞节,贵府上家人有没有出去旋城的?可有人被顽童射伤?”
语气已经尽力克制了,但对方不怎么买账,直撅撅道:“在下陆空山,不过安伞节,没人旋城,也没人被射伤。”
中侯觉得他纯属狡辩,“为何不过安伞节?前虞百姓信奉裨佛,难道你家是例外?”
气氛剑拔弩张,下一刻就要吵起来。陆空山虽不回答,但那双眼睛直勾勾望过来,眼珠子说不出的空而深邃,盯久了让人心头发毛。
中侯火冒三丈,正待发难,忽然听见门内有道轻俏的嗓音传出来,周全地解释:“将军请息怒,我们上月刚从崂阴关搬入重安城,不是虞人,因此不过安伞节。”
众人扭头看,门后走出一位十七八岁的女郎,穿着深碧的齐胸襦裙,罩檀色点金的窄袖衫。如云的盘髻上别一支环形的金笄,没有繁复奢华的打扮,却从一举一动中透出一种富足的,岁月静好的温情和柔软。
粗鲁的武将顿时意识到,不能在女郎面前失态,提剑的双手不自觉交叠在了腹前,“原来是崂阴人……娘子举家搬入中都,是为经商还是……”
“投亲。”女郎含笑说,“我家姓陆,与太师同宗同源。我阿翁,是太师陆悯的亲阿叔。”
一干人等惊得不轻,中侯的嗓门抬得八丈高,“真的?”
大概是吓着了女郎,她顿时怔怔地。若说父女间最大的不同,想必就是这双眼睛,陆空山透着一股死气,女郎则不然。中侯觉得自己应当没有见过比这更美的眼睛了,盈盈秋水灵动,实在让人难忘。就像坠满星辉的古井,凝视你时,瞬间拉长成永恒,你忽然便明白了,什么是一眼万年。
这么好看的女郎,肯定不会说谎。中侯摸了摸鼻子,不情不愿对家主道:“太师遵皇命改建中都,人一直在重安城内。陆公既然是来投亲的,想必早就见过太师了吧!”
陆空山不开口,转头看了看身旁的女郎,还是女郎代为回答,踟蹰道:“我们来了一个月,听说太师抱恙,一直没敢叨扰。”
中侯很莫名,“太师抱恙?今日庆典开场,就是太师登楼主持的,何时抱恙了?”
女郎脸上浮起了模棱两可的笑,对陆空山道:“阿翁,难道是我们弄错了?将军说堂兄没病。”复又问中侯,“将军此来是为搜家吧?我们阖家上下今日都没出过门,也无人受伤,将军要是不信,就请入内查看吧。”
可一个亮明了身份,自称是太师亲叔父的人府上,哪里容得小小武将横冲直撞。中侯只得想出个折中的办法,拱手道:“陆公是太师至亲,我等不敢造次,待我回去禀明上宪,再来拜访。城中今日有些乱,我暂且留几个人在府外值守,顺便保陆公与娘子周全。”
陆空山还是一副目空一切的样子,连头都没点一下。
女郎比她父亲知礼,欠身向中侯道谢,“若将军见到太师,请代我转达,就说遐方问太师安。我们想见太师不容易,太师想见我们,屈尊驾临离人坊即可。我们扫雪拂尘,时刻恭迎太师大驾。 ”
中侯满口应下,带着手下从陆宅退出来,一步三回头地感慨:“ 这女郎八成随她母亲。瞧她那阿翁,石头成精似的,蹦死了也生不出这么美丽的女儿!霞芳,多好的名字,和她正相配。”
反正说起美,武将没有太多新鲜的描述,只觉乌发神颜,长得像酬国寺里的飞天。
中侯走远了,留守的武侯还在门外徘徊,女郎示意仆从把门关好,这才踅身走上了长廊。
重安城的屋舍都建得很高,两边雕花挡板并起,天光透过镂空处照下来,人在斑驳的光影中前行。一重明亮,一重昏暗,让她想起入城那天的情景——
脚踩过深深浅浅的焦土,浅的是战旗战车燃烧后留下的痕迹,深的是躯体薄埋浸透泥土,翻涌出来的血与肉。
长廊的尽头有间暗室,她走下台阶推门进去,里头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墙上一处气眼投进寸来宽的光,像一柄劈开黑暗的利剑。
吹亮火折子,点燃案上的蜡烛,她执灯走到角落的木箱前,打开了盖子。
烛火从肩背漫漶至脖颈,箱子里的人终于回过头,一只眼眶空空的,血渍早就干涸了,冲她露出了个委屈的表情。
她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查看,“果真被射中了?”
箱子里的人不说话,朝她探出右手,掌心握着那颗遗失的眼珠。
还好没弄坏,她松了口气,接过来收进匣子里。刚要起身,重又被拽回来,低头看,几根雪白的手指紧紧揪住她的衣角,她只好退后几步,示意他从箱子里出来。
外人看来也许觉得很神奇,那么高大的身形,居然能蜷缩进两尺见方的箱子里。但那箱子长久以来都是他的栖身之所,就像孩子依恋母亲,一旦受到损害,哪怕把自己折断,也要躲进去疗伤。
所幸只伤了眼睛,她上下查看一番,宽肩窄腰,骨相绝佳。可惜这张脸实在太平庸,有点看不下去,便调开视线吩咐:“躲在这里别出来,入夜再跑一趟九章府,擒贼先擒王,懂么?”
偃人没有获得神识前,只有最简单的思维。他艰难地思考,“爬墙?”
她摇摇头,“墙外有武侯,走密道。”
两年的筹备,进出只有一道正门,那还得了!
他又摸了摸眼眶,“我的脸坏了。”
她“嗯”了声,“回头让偃师给你换一张。”
本来就是临时使用,这张脸不属于这具身体。世上的活物大多都是七拼八凑,就说人,谁还没有几张脸揣在荷包里,随取随换,以备不时之需。
休息了好久,今天开始连载,大家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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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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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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