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存疑虑,必定要求证,如果对方是个男人,这件事就好办得多。但她是女郎,且偃师不露面时由她话事,目下这种情况,其实还是不得罪为好。
陆悯是个懂得权衡利弊的人,纵然在朝堂上剑走偏锋,面对女郎也算是个君子。女郎要当着他的面脱衣,他到底有些慌,在她揭开衣襟的瞬间转过身,难堪道:“陆某只是随口一问,女郎这样……过激了。”
识迷两手大喇喇抻着衣襟,笑得很坦然,“太师,机不可失啊。我今日让你看,你不看,来日再想让我脱,那可不能够了。”边说边迈近半步,“要不还是看一眼吧?”
陆悯神情肃穆,站得凛凛然,耳根子却逐渐红起来,口气生硬地说:“不必了,请女郎自珍。”
识迷遗憾地收拢衣襟,叹息道:“我本来想着自证一番,能让太师更信任我,结果太师还是太拘泥于世俗了。如此见多识广,怎么还怕女郎脱衣服?”
“不是怕,是不愿冒犯女郎。”眼尾扫见她又靠过来些,他忙避开,避到了窗前。
识迷说也罢,“太师是天上的孤月,孤月不需要伴星。时候不早了,劳累了半天,早些休息吧,我走了。”
她挪着步子迈出门,老远就看见染典他们在屋角探头探脑,便走过去问:“干什么?又在偷看偷听?”
阿利刀抿着嘴不说话,艳典则追问:“阿迷,你刚才真的脱衣服让他看了吗?”
识迷说:“怎么?难道你怀疑偃师的手艺,怕他做得不够精美吗?”
染典是三人之中灵智最高的,辩解道:“精美也不给看,他是男子,你是女郎。”
识迷听罢,觉得很欣慰,“染典,你越来越聪明了。放心吧,我又不是傻子,平白让人家占便宜。我的罩衣底下还有中衣,不过是试一试他,他要是真敢看,我就戳瞎他的眼睛。”
三人立刻摩拳擦掌,“要打架,叫上我们。”
偃人的厉害之处,很多人并不了解。以为外面那些长着前朝将领的脸,一碰就倒的便是偃师最大的手段,那就太小看人了。真正实用的偃人进可攻退可守,闲来无事洒扫庭院,一旦拔去耳后的销子,他们就是一往无前的杀器,只求达成目标,不在乎后果。
识迷连连摆手,“不至于、不至于……我就是这么一说,他也确实没敢看。”
阿利刀还是更在意自己的去留问题,绕到染典身前,对识迷说:“阿迷要嫁人,我也一起去。”
识迷有些为难,“这座宅邸也要人看守,我们全走了,偃师怎么办?”
阿利刀说:“家主和几个仆妇在箱子里关着,要用的时候拿出来。”
识迷这才想起来,“言之有理!”眼波滴溜溜一转,又开始嗟叹,“你们跟着我,重任就在我一身,我小小的女郎,可真不容易。”
还好,偃人们也懂得说一句“辛苦”,一切敲定,阿利刀总算安心了,追问识迷是不是明日就出嫁。
识迷回身望了望陆悯居住的屋子,窗口亮着灯,像黑暗中微睁的眼睛,“明日来不及,我得先给他当几天侍女。”
“为什么?”染典纳罕地问,“不是做夫人吗,怎么变成侍女了?”
倒并不是因为地位的差异,偃人眼中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领命后的按部就班。他们只是奇怪称谓变了,是不是职责就变了。夫人和侍女的用途不一样,夫人同吃同睡,侍女是用来洗衣做饭的。
识迷让他们别担心,“先做侍女,再当夫人,误不了事。我已经许久没回白玉京了,跟他进城,可以少些麻烦。”
艳典善于抓重点,“是‘回’,不是‘去’,那里有你的家?”
哎呀,偃人长了点脑子,真是麻烦得很。识迷含糊敷衍,“小时候住过那里,长大一点就搬离了。好了好了,不说了,我还得回去收拾东西。”
她挽着披帛走了,灯影下纤细的腰肢摇曳生姿,像条美人蛇,滑进了她的卧房。
收拾东西,收拾些什么呢……她点着指尖,在地心转圈。要紧的物品等确定了住所再运送,眼下只要整理衣服细软。于是摊开布帛,往里面扔了两身衣裳,还有她唯二的那支发簪。余下就没有其他了,仔细打上结,挂在肩头毫无分量。等到第二天汇合,看上去不像要出远门,像去郊外踏青,行囊里就装了两个胡饼。
染典他们呢,更是干净利落。偃人不必吃喝,除了身上的衣裳,没有任何日常所需。他们笔直地站在院子里,三双眼睛看着太师冠服端严地出现,上赶着问了句:“现在就走吗?”
可得到的答复令他们很失望,陆悯对识迷道:“这些偃人不能带走。”
识迷讶然,“为什么不能?他们是我的左膀右臂,谁家嫁女郎,身边没几个陪房?”
陆悯蹙眉道:“我尚未来迎娶,哪来的什么陪房!等到那一日,你可以把他们带走,但我要提醒女郎一句,这宅邸之外是生人的世界,他们在外活动有风险,万一被人识破,会引出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识迷心里发笑,他始终认为自己和他们不一样,担心身边偃人环绕,迟早会殃及他。未雨绸缪固然好,但何尝不是自欺欺人呢。好在她宽宏,他说什么她都答应,“那这次就不带了,人太多,入京不方便。”
陆悯舒了口气,“多谢女郎体谅。”
识迷抬抬手,“我话还没说完,这次可以不带,下次是一定要带的。太师若觉得不方便,就请在九章府内替我准备一间密室,如此他们能陪在我身边,太师不发话,他们可以不出现。”
这已经算是很大的让步了,所求也不过分,陆悯露出一点稀薄的笑意,“就依女郎说的办。”
这样可算是皆大欢喜,离人坊不是长久之计,早晚会被人抄了底。如果能把这里的一切转移到九章府,那才是最妙的安排,不枉这场强买强卖的婚姻。
而阿利刀他们则很沮丧,识迷好言安慰他们:“等我几日,返回中都就来接你们。”
他们还是万分不愿意,“我们跟在边上侍奉,不会惹事的。”
“哪有婢女使唤人的?”识迷逐一在他们肩上拍了拍,“你们退下,等我的消息。”
三支销子悄悄掩进袖底,识迷回身招呼陆悯:“好了,都说定了,咱们走吧。”
陆悯转头打量那些偃人,他们变得异常听话,没有再纠缠,都老老实实退让到了一旁。
识迷走到门前,卸下门闩,用力打开了大门。门外的白鹤梁正坐在台阶上,听到动静猛站起身,恭敬地揖手叫了声“主君”。
陆悯举步迈出门槛,这宅邸的大门是他的生门,来前刀劈斧砍般浑身剧痛,走时已脱胎换骨,没有病痛了。
风从鬓边掠过,依旧阴寒,但他不再避忌,甚至可以放缓脚步,体会这暌违多年的人间寻常。
一切尚好,一切都有希望。他的心沉淀下来,乌舄优雅地踩上赤红雕漆的踏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住步子偏头问白鹤梁:“这几日九章府里,一切是否如常?”
白鹤梁说是,“各处运作如常。岑参机持主君手令调度六卫,六卫将军没人有异议。不过高议台的曹辅前往薛城,路过中都,见主君不在九章府主政,似乎颇有微词。”
“曹梁?”他哂笑了声,“我在不在九章府主政,还轮不到他来置喙。”
关于高议台,识迷听说过,燕王定年号通威,自称圣元皇帝,照着旧朝中最辉煌的那个朝代,设立了辅弼帝王、制定决策的高议台。
高议台中有台辅一名、次辅两名,群辅若干。那个名叫曹梁的是哪一辅暂不知道,反正陆悯稳居台辅,即便常年身在重安城,他的位置也没人能顶替。
仗着功高,光拿俸禄不干活,换了她也不服气。所以识迷能够理解那位曹辅,难得路过,太师都不在,要是多跑几趟,大概就能确定他经常钻营偷懒了。
白鹤梁这厢把太师送进了辇车,抬眼看见那晚挑灯的女郎站在车前,果然还是光线的缘故,白天的女郎明艳鲜活,绝不像那晚一样鬼气森森。
肩上挂着小包袱,看样子要同行吧!他拱手作了一揖,“卑下给女郎另备车,请女郎随我来。”
识迷说不必,“挤挤就好。”说着提裙便要登车。
结果这护卫对太师独乘的观念根深蒂固,拦住了她的去路,为难道:“多有不便,还是请女郎另乘吧。”
识迷笑得眉眼弯弯,“你们主君在我府上吃住好几日,与我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现在要我另乘,九章府的人就是这样过河拆桥的?”
车里的人终究还是发了话,“让她上来。”
白鹤梁只得讪讪收回手。
识迷说这就对了,“我家和太师还沾着亲呢,你怎么不看看,门楣上写着什么?”
白鹤梁当然知道牌匾上写着“陆宅”,早听说离人巷里有太师族亲,这次太师一连住了好几日,想来也是为了和家里人多亲近。其实他料定这女郎是自家人,但要登车同乘,必须得太师首肯。现在太师发了话,以后就知道怎么拿捏分寸了,他往后退了两步,比手请女郎入辇,自己快步跳上横板,响鞭一甩,驾着车辇直奔坊门。
识迷坐在靠窗的地方,两手扒着窗户朝外看。雪山上的风吹过来,手指头生疼,她往袖中缩了缩,问陆悯:“此去上都,会在不夜天停留吗?”
陆悯倚着凭几,正专心转动他的手腕,垂眼道:“得看脚程快慢。走得从容些,入夜差不多能到,走得匆促些,早就赶到下个城镇了。”
识迷眨了眨眼,“那可以走得从容些吗?赶路太急对身体不好,颠簸得骨头都要散架,我怕我作腰疼。”
车外有人,隔墙有耳,她是懂得避忌的,因此往自己身上揽,走得慢些也是为他考虑。
谁知这人不太领情,“我入上都是去面圣,路上耽误不得。女郎若是想游玩,以后另寻机会,这次不行。”
识迷无奈地看了他半晌,吸了口气想据理力争,最后又吐出来。算了算了,这人不太好说话,早就知道会这样。不过她仍是朝着不夜天的方向眺望,“听说燕朝建立后,不夜天的夜景做得很漂亮。那地方有个富商,人称不夜侯,一人撑起了秦楼楚馆的半壁江山,你真不想去看看?”
陆悯对这些东西素来不感兴趣,神情淡漠地应了句:“不想。”
“怎么能不想呢,年轻力壮的男子……”忽然见他看向自己,她顿时回过神来,“对了,我不能引你去那种地方。”但不妨碍她依旧满脸遗憾,“听说纸灯做成好大的莲花,夜里游船,船从灯下过……”
陆悯蹙眉乜着她痴迷的模样,着力重申了一遍:“我身负重任,不敢荒唐。”
“知道、知道。”识迷撑住下颌,手指不耐烦地摆动了两下,拖着长腔低吟,“唉,真想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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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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