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天气偏湿冷,不会下雪,雨天较多。
但今年过年却出了太阳,不过不暖和罢了。
偏僻街道冷冷清清,路上行人走走停停。
大过年的谁也不会来墓园触霉头,都想讨个好彩头迎新年,平安如意,万事顺遂。
迟屹擦拭着墓碑上看不见的灰尘,把新鲜的贡品又换了一批,便独自一人坐在旁边。
墓碑上黑白照片的女人不苟言笑,但气质温和,是典型的江南美女。
优雅又高贵。
那是迟屹的妈妈——程清樾。
她又不是第一次跟妈妈见面了,现下竟生出些窘迫,不知道说什么好。
迟屹嘴唇微张,说不出话,她想了想,还是保持沉默吧。
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体重急速下降。经常低热个好几天,不省人事。
乏力的有时候躺在床上不得动弹。
这种看着自己身体功能慢慢消失机动性的状态,挺可怕的。
所以迟屹积极配合治疗,就是想多活于人世。
再怎么样,也得亲眼看着迟庸死了,她才能毫无顾忌、留念。
迟屹在墓园待了许久,夜幕降临,路边的红灯笼亮起时,她才起身,看着墓碑上照片的妈妈,缓慢的开口:“我走了,下次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比话先出来的是眼泪,她胡乱抹去,平复好心情又开口道:“妈妈,新年快乐。”
回到家,屋内灯火通明。
甚至连巷子外的小灯泡都开了起来,像是特意为迟屹照明。
她抬脚走进,余光瞥到隐匿在黑暗里的江叹,静静看了两秒。
迟屹能感觉到江叹也在看她,只是彼此无话,或是有太多话要讲,第一句不知道先说什么好,才这样安静的注视着彼此。
“你很苦不堪言身不由己吗?”
迟屹望着他,声音静而沉:“你即做了你的选择,那为什么现在还要出现在我的面前呢。我不理解你的义务,同样,你也不会明白我的决定。继续消失在彼此的生活里不是很好吗?还是说在医院看到我,大发慈悲可怜我,怜悯我?”
江叹眼泪似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往地下悄无声息的砸。
每一颗都犹如千斤巨石嵌进心中,腐蚀着全身每一处。
他想冲上去抱住她,紧紧抱着她。她像飞蛾扑火的蛾,像昙花一现的花,更像此刻夜空中那转瞬即逝的烟花,在高处炸开美丽的火焰,然后一点、一点消失的无踪无迹。
“迟屹,我跟你去燕京好不好?我们一起配合治疗,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
这话,是江叹鼓足了千万分勇气才说出来的。他不想再失去她,他想弥补他不在的三年时间里,迟屹所失去的一切。
迟屹觉得好笑,是新年第一个让她觉得好笑的事,她也低低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好看的很。
她说:“是吗?那之前的遭遇就不复存在了吗?”
“迟屹!”
屋内飘来云护安的声音,她站在门口,也不挪动脚步,就拄在原地叫着她。
迟屹轻声应着,没有留恋的转身进了院内。
江叹在寒风中目送她的远去,此时天空又绽放着一簇烟花,绚烂多彩,照的巷子亮堂。
耳边传来四周小孩嬉笑打闹声,追逐着、奔跑着,不知疲倦。
烟花的火光把江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小孩从上踩过,一个接一个,源源不断。
云护安挽着迟屹胳膊走进屋子,堂屋端坐着两人,迟屹都认识。
她上前跟随纪之问好,寒暄了几句,都是在体贴关心着老人家的身体状况。老爷子调皮回怼迟屹,说他的身子骨比她还健壮利索。
两人聊天打趣迟屹把老爷子逗笑的不行,随纪之连连说她越来越会讨人喜欢了。
迟屹谦虚不自卑,大方从容有涵养,有她在的地方,气氛永远是最融洽的。
随纪之心疼迟屹这个乖女孩的经历,又有些气迟屹的倔犟劲儿,嘴皮子都磨起泡了,还是拒收那封信。
随纪之知道迟屹重感情,便又打感情牌,杀她个措手不及。
迟屹有些怔愣,笑笑应付着老爷子的潸然泪下,情不自禁。
“随爷爷,看你这样难过,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我理解你的苦楚,但是你也得允许我花时间去接受,不然我就算现在收下了,你肯定知道我也是不会打开看的。”
随纪之说不过伶牙俐齿的迟屹,她为人处事低调谦逊又稳重,能少麻烦别人的就不麻烦,能不麻烦的,就自己解决。
太乖,太懂事了。
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岁月里,随纪之都未曾听闻过她。
直到迟暮的离世,他才在礼堂上见到她。
随纪之记得见她的第一面。
那是一个阴天,阴雨绵绵。
乌云密布,沉不见底。
迟屹一身黑色孝服,安静乖巧的随着一众亲戚站在一侧,不悲不喜,不吵不闹。
那是迟屹给随纪之的第一印象,内敛温和。
礼仪结束,要走之际,迟暮的二女儿端着檀木四方盒出来。
盒上面摆着一封信,写着——纪之,亲启。
字迹潦草,笔墨枯竭,是在病重时用尽全力写下的。
寥寥几行,却有着千言万语,万般无奈。
——
“纪之:
你好!
我不知道怎样为这封信写个开头,不过很多次决心,好几个开头,终不能令我满意。
我还是直说吧!家道中落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我尽可能保留我现有的财产,想借你手转交给我的大孙女,迟屹。
我亏欠她太多,纵容迟庸更多,导致发生了一些无法挽回的事情。因我的冷眼旁观间接害死了她的生母,程清樾。我痛苦不已,每日每夜遭受着良心的谴责,悲痛万分!老来醒悟,却发现早已错过良机,对她造成的伤害再也无法弥补!
托“女”于长世,望君如我愿!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眠食诸希珍重!”
“啪嗒”
一颗晶莹泪水滴在泛黄的纸上。
随月生强壮镇定的把信塞进信封,单手摁住信封移至随纪之面前,眼底黯然,“您不能替迟屹原谅迟家的所作所为。”
“让她收下那封信,同等于旧事烟消云散,那她经历过的所有,岂不是无妄之灾?”
随月生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哽咽:“爷爷,这不公平,对她好不公平。”
随纪之半响都没说话,心里却在想,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都会随着时间推移久而久之便无可厚非了。
但事实却不是他想的那样。
伤痕不会愈合,只会深深掩藏于心底。它永远都在,或许在某个夜深人静时便彻底爆发。
迟屹经历过的苦难,随纪之没经历过,不能站在感同深受这方面去宽慰她。
但也不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劝她大度。
那是她的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但却被另一亲近的人给害死了,又怎么能泰然自若的面对自己的仇人呢?
换做是他,也不能够。
所以他为什么执着于让迟屹收下这封“谅解信”,然后告诉她过往如云烟,都不重要了,是吗。
是啊,对她好不公平。
——
初一,迟屹收拾东西,拖着一个行李箱,关上了大门,前往机场。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回来,或许这一走就是永远了。
迟屹远远的看着紧闭的门窗,心里有些酸楚,那些美好、不堪的回忆,都被她锁进这栋旧宅。
带出了一点,带出了27年里为数不多和程清樾的欢乐时刻。
下了飞机,迟屹回到燕京的家。
那是别墅区,公路两侧都栽满了银杏树。
银杏树秋天时分是最美的,可惜,现在是冬天,树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像她一样。
来到燕京迟屹并没有去看云护安的演出,她把自己闷在家里好几天,才感觉有些精神力出门去医院。
“慢性白血病病程缓慢,自然生存期在2-5年左右,但是现在通过分子靶向药物治疗,比如,伊马替尼,尼洛替尼,达沙替尼或者骨髓移植,就有很大的机会可以长期生存。”
“你发现的早,也积极配合治疗,其实这病对寿命的影响就会很小。”
迟屹惊讶:“是吗?你的意思是我可能会长期生存,至于生存多久全看治疗方法,身体状况和病症决定?”
医生看不出她那挑眉的含义,不像惊讶,倒像是平淡一句带过的“啊,这样啊,然后呢?”
她来医院,住院,治疗。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孑然一身。
到底是经历什么样的变故,才会让她听到这个希望时毫无波澜呢?
医生不知道,他从不过问病人的私事。
他公事公办,“你这个阶段不需要住院治疗,自己在家按时服药定期检查就行。但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第一时间来医院。”
“好,谢谢。”
从医院出来时,天色已晚。
迟屹漫无目的的在CBD逛了一圈,天空大雪纷飞,路面上堆积了很厚的雪,一脚踩下去,吱呀乱响,声声入耳。
迟屹并不急着回去,似散步一样,慢慢的走在街上。
走着走着,就不自觉走到了她经常来的地方。
这条很长很长的马路,一排排全是长椅。她找了个自己常常坐的椅子上坐下。
双眼无神的放空,脑海里却不断浮现在医院里医生说的话,她或许真的长期生存。
这是好消息。
但她为什么高兴不起来?
没有人想死,迟屹也不想死。即使这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了,她也不想死。
死亡让人恐惧、害怕、敬畏。
她有很多事没做,好多地方没去,要是一生都被困在这两个地方,岂不是太无聊了点?
所以,她该高兴的。
因为她还有时间。
“又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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