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南宋祥兴二年，二月初六。
南海之滨，烽烟蔽日，血染沧海。
箭矢如蝗，炮石轰鸣，大宋最后的水师在元军铁蹄下节节败退。
战船燃烧的残骸漂浮在血色的海面上，垂死者的哀嚎与战鼓声交织成一曲王朝末路的挽歌。
混乱的战场边缘，几艘快艇如利刃般劈开波涛，不顾一切地冲向战圈核心。
“快！再快些！”
船首的青衫青年厉声催促，声音因内力激荡而穿透喧嚣。
他约莫十**岁年纪，面容因悲愤而紧绷，腰间一柄古朴长剑嗡鸣不止，正是近年来在东南武林声名鹊起的“碧落孤鸿”江有涯。
身后是十余名武林义士，个个面色决绝。
他们大多受过文天祥的恩义或感召，此刻皆抱了必死之心，欲在这倾覆之际，为华夏存续最后一丝血脉。
然而，当他们冲破重重阻隔，堪堪望见轮廓时，目睹的却是令他们魂飞魄散的景象——
丞相陆秀夫，正冠束带，神情决绝而悲怆，背负着年仅八岁的小皇帝，一步步走向悬崖，纵身跃入了万顷怒涛！
“丞相——！”
江有涯发出一声泣血般的悲呼，体内真气几乎失控暴走。
那一片翻滚的海水，仿佛瞬间吞噬了所有的光、所有的希望。
就在这万念俱灰的刹那，附近一艘即将倾覆的小船上，传来一声凄厉至极的女子哭喊：
“带走小殿下！为赵氏留一脉骨血！”
只见一名浑身浴血的宫装女子，怀中紧搂一个锦绣襁褓，正被元兵围攻。
她身中数刀，已成血人，却用尽最后气力，将襁褓猛地抛向江有涯的方向！
江有涯身影骤动，如孤鸿惊起，掠过数丈波涛。
“秋水”出鞘，寒光一闪，追来的元兵咽喉瞬间绽开血花。
他稳稳接住那襁褓。
婴儿因惊吓而啼哭，嘹亮却无助。
襁褓的明黄锦缎和暗绣龙纹，刺痛了他的眼睛。
“是……另一位皇子！”身旁义士惊呼，声音颤抖。
更多的元军被惊动，战船合围，弓弦劲响。
“有涯！走！快走！”一位长者挥刀格箭，嘶声力竭，“守住这点骨血！恩师的道统，不能绝！”
他口中的恩师，正是此刻身陷元营的文天祥。
江有涯最后望了一眼那吞噬了忠魂的冰冷大海，眼中巨大的悲恸化为近乎凝固的坚冰。
他怀抱婴儿，倒射回舟。
“秋水”剑罡暴涨，撕裂水面。
“开船！”
快艇调头，如离弦之箭，冲向南方茫茫大海，身后箭矢如雨落下。
江有涯屹立船尾，海风狂野，吹不动他磐石般的身影。
他低头看着怀中渐渐止啼的婴儿，那双清澈的眼眸倒映着血色的天空和他自己染血的面容。
恩师未救出，丞相已殉国，陛下亦沉海。
但他接住了这个孩子。
这是文山先生的“正气”，是陆丞相的“丹心”，是无数志士鲜血凝成的最后星火。
他用自己的体温裹紧婴儿，仿佛抱住了一座山、一片海、一个比生命更重的承诺。
快艇在血色夕阳下，变成一个小黑点，驶向未知的命运。
-
十七年后。
东海孤岛，晨光熹微。
海浪轻柔地拍打着白沙海岸，鸥鸟鸣叫着掠过蔚蓝的海面，一派宁静祥和。
岛西断崖上，一名少年正在练剑。
他约莫十七八岁，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被海风和日头镀成浅棕色的皮肤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手中木剑刺、挑、劈、抹，使得呼呼生风，招式虽略显稚嫩，却已隐隐有了几分绵密不绝、守中带攻的意蕴。
“脚步虚浮！下盘不稳！你的根是漂在海上的吗？”
一个略显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旁边的大石上传来。
江有涯斜倚在那里，灌了一口酒，眼神懒洋洋地瞥着练剑的少年，话语却毫不客气。
如今的江有涯，年近不惑，沧桑满面，胡茬凌乱，唯有那双偶尔开阖的眸子，深处仍藏着不易察觉的锐光。
少年闻言收势，擦了把汗，不服气道：“涯叔！这‘回风拂柳’你只演示了一遍，我哪能那么快就学会？”
被称作涯叔的男子嗤笑一声，从石上一跃而下，身形轻捷得宛如一片落叶。
“学不会？那就练到会为止。”
他劈手夺过少年手中的木剑，随意一站，气势却陡然一变，“看好了，靖儿。剑意不是死招，要像这海潮，有吞吐，有呼吸！”
话音未落，他手中木剑倏然递出。
没有凌厉的破空声，那木剑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划出的弧线圆融自如，如秋水漫堤，无孔不入；又如长天云卷，舒展自然。
明明看起来不快，却瞬间笼罩了少年周身所有空当。
云靖看得眼花缭乱，心中那点不服气早已化为钦佩。
江有涯一套使完，气定神闲地将木剑抛回给他：“玩去吧。记得日落前把东边崖下那捆柴背回来。”
云靖接过剑，应了一声，看着涯叔又懒洋洋地躺回大石上喝酒，忍不住问道：“涯叔，你老说你的剑法叫‘秋水剑’，是因为这剑招像水一样吗？可我看海里浪头砸过来，又猛又急，跟你这软绵绵的架势一点也不像啊。”
江有涯眯着眼，望着蔚蓝的天海相接处，半晌，才悠悠道：“急浪拍岸，粉身碎骨。静水流深，方可载舟覆舟。你小子，差的远呢。”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等你哪天……能看懂这秋日平湖的景色，才算摸到点门道。”
云靖似懂非懂，还待再问，江有涯却挥挥手，像是要挥散什么情绪：“滚蛋滚蛋，别扰老子喝酒的清静。”
云靖嘿嘿一笑，也不纠缠，提着木剑便朝着海岛深处的树林跑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郁郁葱葱的绿色里。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江有涯脸上的散漫渐渐收敛。
他解下腰间的“秋水剑”，手指轻轻抚过冰冷古朴的剑鞘，眼神复杂。
十八年了……那个血与火的夜晚，恩师被俘的痛楚，同门相残的悲愤，以及怀中婴儿微弱的啼哭……一切仿佛就在昨日。
他将“秋水剑”紧紧抱在怀里，又仰头灌了一大口酒，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却似乎才能压下心底那翻涌的潮汐。
“文山先生……您的道，您的气节，有涯从未敢忘。”他对着虚空，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低语，“这孩子……我会让他平安长大。”
夕阳西下，巨大的橘红色火球缓缓坠向海平面，将天边的云霞渲染得瑰丽万千。
云靖背着柴捆回到小木屋，却发现涯叔不在家中。
一种细微的不安感掠过心头。
平日这个时辰，涯叔早该拎着酒葫芦，慢悠悠地踱回家，督促他生火做饭了。
今日却不见人影。
云靖放下柴捆，朝着岛内的小村落走去。
岛上住了几十户人家，都是当年一同逃难来的遗民，彼此相依为命，如同一个大家庭。
村落里炊烟袅袅，弥漫着鱼汤和米饭的香气。
“张伯，看到我涯叔了吗？”云靖遇上正扛着渔网回家的老渔夫张樵。
张樵放下渔网，呵呵一笑，露出被海风和烟火熏得黝黑的脸庞：“是小靖啊。下午瞧见你涯叔往‘忘忧居’那边去了，瞧着心事重重的样子。怎么，又没给你留饭钱？”
“忘忧居”是岛上唯一一家小酒肆，老板是个瘸腿的老汉，用自酿的椰子酒和偶尔从中原商船换来的劣质烧刀子，慰藉着这些遗民们的乡愁。
云靖脸一红，嘟囔道：“才不是……”
谢过张伯，继续往里走。
没走几步，又被正在门口晾晒药材的孙婆婆叫住：“小靖，跑来跑去的做啥？哎哟，是不是找你那不着调的叔叔？喏，那边呢，准是又猫在老刘那儿灌黄汤呢！你说说，多大个人了，还得你这娃子天天去寻……”
孙婆婆絮絮叨叨，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关切。
云靖只好陪着笑点头，脚下加快了步子。
快走到村子中央那棵大榕树下时，几个正在玩闹的小孩子看到他，嘻嘻哈哈地喊起来：“靖哥哥，又来找江大叔呀！刘爷爷的酒今天可香啦，我们隔老远都闻到啦！”
孩子们的嬉笑声冲淡了云靖心中的些许焦虑。
他笑着摇了摇头，涯叔在这岛上，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终于，在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下，看到了“忘忧居”歪歪扭扭的招牌。
一个简陋的茅草棚子，下面摆着几张粗糙的木桌凳。
老板老刘正靠着柜台打盹。
而角落的那张桌子上，江有涯正独自一人趴着，旁边倒着两个空了的酒坛子。
他那柄从不离身的“秋水剑”，就随意地靠在桌脚。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茅草的缝隙，落在他略显佝偻的背上，竟透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孤寂和苍凉。
云靖松了口气，放轻脚步走过去。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气。
他轻轻推了推江有涯的肩膀：“涯叔？涯叔？天都快黑了，我们该回去了。”
江有涯含糊地咕哝了一声，没有抬头，只是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烦人的蚊蝇。
老刘被惊醒，看到云靖，叹了口气低声道：“小靖来啦？你叔今天下午就来了，一句话不说，就这么闷头喝……唉，怕是又想起什么旧事了吧。”
云靖心中一紧。
他知道，涯叔心里藏着很多他不懂的事，很多很重、很苦的事。
那些事，平时被涯叔用散漫和严厉小心地掩盖着，只有在这种酩酊大醉的时候，才会悄然露出一角。
他没有再催促，只是默默地在一旁坐下，安静地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江有涯才缓缓抬起头，眼神浑浊，布满血丝，脸上带着浓重的醉意。
他眯着眼，看了云靖好半天，似乎才认出眼前的人是谁。
“哦……是靖儿啊……”他嗓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回……回去？回哪儿去？”
他忽然咧嘴笑了笑，那笑容里却毫无欢愉，只有无尽的苦涩和自嘲。
他伸手想去拿酒碗，却发现早已空了，便有些烦躁地将其推开。
“这天下之大……哪里……哪里还有家可回？”
这句话，他像是问云靖，又像是问自己，更像是问那早已沉入历史尘埃的故国。
云靖心中一酸，正不知该如何回答。
江有涯却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一把抓过桌上的“秋水剑”，将其当作拐杖般拄着，身体有些摇晃。
“走……回去……”他嘟囔着，不再看云靖，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踉跄和落寞。
云靖赶紧上前搀住他的一条胳膊，却被他不耐烦地轻轻甩开。
“不用扶……你涯叔我……没醉……”
海风吹来，带着夜晚的凉意。
远处的海平面，最后一丝光亮也即将被黑暗吞没。
就在那明暗交界的海平线上，几个极其微小的黑点，仿佛凝固的墨滴，静静地停留在那里。
与往常过往的商船不同，它们一动不动，带着一种不祥的静谧。
搀着涯叔的云靖，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望了一眼，心中莫名地掠过一丝寒意。
但他此刻更担心身边步履蹒跚的涯叔，并未深思，只以为是天色太暗看花了眼。
他收回目光，小心地护在醉醺醺的涯叔身边，一步一步，走向那座能遮风避雨的小木屋。
远处的海平面上，那些黑色的墨点，似乎变得更清晰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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