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潮水将他淹没,只听见那幽冷的声音仿佛拓印入自己的灵魂深处:
“若汝意难平,若汝情未却,便以身入局,去那苍生上,问汝等仙神!”
“……让吾见证,汝剑,利否。”
啪——
惊堂木的声音如同惊雷,将幽长风从神宫废墟的梦境中拽回
他睁开眼,神情依旧带着片刻的茫然和空白,随即回过神,放下支着脑袋的手。
他的长相颇为清隽俊朗,五官甚是好看,眉眼透出些许出尘的神韵,高挺的鼻梁上架着副叆叇,带了些文人的斯文气质。那双琉璃色的眼睛带着淡淡的蓝,如同两颗水种翡翠雕成的眼珠子,剔透通亮。
若不是故意去看那近乎透明的眼眸不曾眨过,谁都会认为他是个正常人。
想到方才的梦境,不禁揉了揉鼻梁,让自己醒醒神。
自打他从葬剑渊出来这几日,总会时不时做梦梦见过往之事。
这充斥喧嚣和烟火的尘世气息,不同于葬剑渊下的阴冷刺骨,不见天日,祥和宁静得让他恍如隔世。
“话说十年前,江湖第一大派龙吟阁还在之时,便有一少年貌若出尘谪仙,剑术非凡,一剑平四海,一剑济苍生,其剑法惊艳,带雷吟之声,故而被世人称之为银索谪仙的澹台逍遥。今日讲的便是那澹台逍遥拜神宫以求仙缘,反倒入魔覆灭师门。”
幽长风听到说书人说出此番惊人之语,捻着茶盏的手指倏地用力,茶盏上出现密密麻麻的细纹,但茶水却纹丝不动,盯着这浅色的茶汤,他那双琉璃色的眼眸越发的空洞起来。
入魔——
他微微勾起唇角,显得格外凉薄。
这倒也没说错。
想不到这十年,世人皆是如此看他。
无非就是那一套他听都听倦了的说辞:年少斩仙,覆灭神宫,屠戮师门,抱着魔兵凌血一道跳下葬剑渊的事。
反正他都干过。
无非就是猜测他这人做的这些事到底……
出于何故。
并未理会说书人讲述的故事,他将注意力放在茶摊其他人身上,耳力极佳的他自然能听清茶摊里的窃窃私语。
“这澹台逍遥是何人?这一路都听了不下三四个版本了。”一名身着青衣的年轻人疑惑的问。
“哈,这人可是十年前名动江湖的第一天才,当时人称小剑仙不过十五六岁,已然是半步先天,天资卓绝,我等望尘莫及啊。”那人同桌的侠士如此回答。
“十五六岁的半步先天?!”那青衣人倒吸一口冷气。
“武道一途最看天赋,有的人穷极一生,自后天伊始,也不过个大武师,稍有天赋的,也会成为一代宗师,而只有具备仙姿之人,能迈入先天,有的人啊短短十几年便做到了别人一辈子做不到的事。”
“可惜,走岔了道,死咯。”
“要怪,也只能怪这澹台逍遥没有那个仙缘!”
“咔嚓。”幽长风捏碎了手里的茶杯,嘴角带着丝阴郁讽刺的笑。
仙缘……
呵,先天之境方可接受这所谓仙缘,但那又如何!
他松开手,那被碾成齑粉的茶杯自他指缝中落下,他若无其事的又拿起另一个茶杯,慢条斯理的倒茶喝。
视线落在茶汤里,瞳孔像浸在冷水中的琉璃,映不出半点光。指尖无意识擦过粗陶杯壁上的凹凸,糙砺的触感磨着指腹,四周关于澹台逍遥是疯是魔的喧嚣论断,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幕布传来,模糊不清。
他面上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那些诛心之论说的不过是个陌路人。
无意识摩挲着黑匣的那只手,骤然收紧,泄露了半分痕迹。指节嶙峋地凸起,因极度用力而透出僵冷的青白色,仿佛要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碾碎在掌心,不露痕迹。
“……一代天骄,正道魁首澹台逍遥自此后再无音讯,葬剑渊禁地活人难入,江湖上,便也当这位曾经的少阁主已身死道消。
人死之后,诸事论断,不过也是人言惶惶,难辨虚实。
况且那葬剑渊奇异非凡,有不少人想要拿到那魔兵凌血,但皆在葬剑渊折戟沉沙。
至于澹台逍遥到底是真死了还是躲在葬剑渊深处也就无从考证……”
说书人白须轻颤,声线平缓悠长。茶摊里一片寂静,只偶尔响起零星的咀嚼声和窃窃私语声。
跑堂的小二们端着茶水吃食,如穿花蝴蝶般在狭窄的过道间穿梭。一声“避让——”高喊未落,那小二脚下踉跄,眼看就要被横在路中的条凳绊倒。
幽长风眉目未动,长腿随意一抬,鞋尖抵住凳腿轻轻一带。那凳子便悄无声息地滑开寸许,恰好为慌乱的小二让出一条通路。
他依旧面无表情,仿佛方才那不动声色的周全,不过是随手之举。
江湖高手们的二三事成了说书人嘴里的故事,讲得好了,能收到零零散散不少的打赏,讲的不好,便也当个故事听听,缓解这一路的疲惫。
当然,除却江湖名声在外的大侠豪杰外,很多人更乐忠于听十年前那场由苍王,现今摄政王牵动江湖人发动的清君侧一事。
兹事体大,牵扯甚多。
最令人争议的,便是十年前的仙道奇才澹台逍遥。
在清君侧一事后,先斩神宫仙,后折龙吟剑,最终跳入龙吟阁后山禁地葬剑渊,生死不明。
种种作为,属实是匪夷所思,难懂难知。
老者的目光缓缓扫过整个茶摊,最终定格在茶摊角落。
与其他凑上来听的歇脚客不同,那个男人只身一人坐在那,身着简单的玄色劲装,风尘仆仆,看上去与其他人并无二致。
——但他身边立着个匣子。
那匣子极高,立起来约莫两张桌子叠起那般,若不是厚度仅如巴掌,宽也不过半人身量,恐怕真要叫人误以为是一口棺。
匣体漆黑,色若浓墨,光照上去,竟无一丝反光,暗沉沉的吸走所有光亮。
光是这匣子本身,便已是非凡之物。
那么这个匣子里边的东西……
说书人脸上带起些贪婪之色。
幽长风慢条斯理的给自己倒了杯茶,并不在意这店里对他似有似无的打量的视线,从进入这家店后他便能感知到这家店里藏着不少武者,也不知道是为了钱还是为了什么东西而来。
他想了想,也实在是想不出他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会让这群人注意到。
他从葬剑渊出来不久,听凌血说阳翟有仙的气息,一路顺水而下,身上仅有帮书肆抄写经文的所得的一贯铜钱,整个人穷的叮当响。
实在是没有多少东西。
就这样也会被盯上?
还是为了他身边这黑匣子来的?
想不到十年过去,这江湖截道的人,依旧没有减少。
随着说书人的离开,茶摊众人意犹未尽的回味着方才的故事。
喧喧闹闹好似沸腾的水壶,似是要掀翻这简陋的茶摊。
众人仍沉浸在方才那段江湖秘闻里,意犹未尽,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有人拍案而起,满脸愤恚,大骂那澹台逍遥简直猪狗不如,行事阴毒,枉为人子;有人则抓耳挠腮,满腹疑云,与同行之人嘟囔着满堂成名已久的武者,怎就敌不过一个黄口小儿?诡异万分;更有甚者,想法天马行空,嗤笑着直言,怕不是这龙吟阁这名头本身就有水分,所谓江湖第一,不过是个唬人的噱头。
就在满堂喧嚣几乎要将屋顶掀翻,几个江湖人争得颈侧青筋暴起时,变故陡生。一名满脸横肉的莽汉吵得性起,踉跄着猛然后退,厚重的脊背直直撞向角落那张孤桌——桌上,正搁着那壶粗茶。
眼看桌上那壶粗茶就要倾翻时,电光火石间,只见他搁在桌沿的指尖似乎微不可察地一弹,速度奇快,让人不禁怀疑他是否有所动作!
“嗖”地一声破空轻响!
下一瞬,一支最寻常不过的竹筷,竟如铁钉般凌厉射出,不偏不倚,穿透那江湖客腰间的皮质蹀躞,将其牢牢钉死在木柱之上!
力道之精准,分寸之刁钻,让那壮汉整个人被一股巨力猛地定在原地,后倒的势头戛然而止。他满面涨红,惊骇地瞪圆了眼,浑身肌肉绷紧,惊惧的望着那根竹筷。
方才还喧哗鼎沸的茶摊,霎时间落针可闻,所有嘈杂被一刀斩断。
惊疑不定的望着坐在那戴眼镜的黑衣男人。
而始作俑者幽长风,却连眉峰都未曾动一下。
仿佛方才那一击,不过是随手拂去一粒微尘。他只微微倾身,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将面前那盏因震动而偏移了寸许的茶盏,轻轻推回原位。
自始至终,未曾抬眼。
只见那黑衣男人依旧静静的喝着茶盏里凉茶,并未有任何暴起杀人的迹象,这才放下心来,继续之前没有说完的话题,只是都难免小心起来,暗自猜测此人是谁。
幽长风面无表情的喝着凉茶,茶中并未加糖霜,味淡如水,只有那茶涩在嘴中蔓延,回味时像是在嘴里生嚼了根枯枝,干咽发苦。
他却丝毫不在意。
只想在这茶摊内听到他想听的消息。
“不过话说回来,我曾听到江湖人讲阳翟有一位谪仙哩。”忽然在嘈杂的茶摊里有人说出这样的话,到让幽长风警觉起来。
“谪仙?真的假的?那位上位后不是大规模灭仙吗?怎地还会有仙人?”同桌的人惊奇不已。
“仙人手段,岂是我等凡人可以想象。”那位行商四下看看,发现没人注意到他们的,朝身边的好友招了招手,几颗脑袋凑在一起,就听行商压低声音说道:“这还是我那去北境做跑商的朋友说的,说阳翟这儿有个真仙,那小王爷二话不说就直接来阳翟了。”
“乖乖,能让北境小王爷亲自跑一趟,这事怕不是真的。”
幽长风有些迷茫,什么时候这北境多了位小王爷?
莫不是他这十年一直待在葬剑渊底下,错过了什么大事?
“乖乖,这渊王不是至今未婚娶吗?何时多了个这么大的儿子?”有人奇怪地问。
“那小王爷并非王爷亲子,而是义子,十年前收的,据说是整个神宫唯二活下来的人,不过澹台逍遥一死,就成了唯一的。”
幽长风神色微动。
神宫活下来的人……
他不可遏止的想到了那个人。
那个站在彼岸花丛里,朝他伸出手,苍白美丽的人。
他还没来得及问那个人的名字,便已分离。
茶摊里在难获得其他情报,他轻叹一声,唤来小二结账,小二快步过去说到:“客官,共两文钱。”
小二说完仔细的瞧了瞧眼前这个男人,瞧见那双淡蓝色水种翡翠似的眼睛,既不眨眼也不转动,像是嵌在眼眶里的两颗石头。
小二心里一惊。
这种眼睛他见过的。
他们村里有个地痞子,前些年被人打瞎了一支眼,伤治好后眼珠子就变成了这幅样子,什么也瞧不见。
这神仙似的人物,居然是个瞎子?
小二瞧他在桌上放下一把铜钱,伸手握住了立在身旁的那只黑匣背带。
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显然这黑匣重量非常,但这人若无其事的将黑匣稳稳提起,背在身后,迈步走出茶摊。
跑堂小二瞧他步履稳健,轻而易举的避开四周的人群,身形优雅,不惹尘埃——竟是说不出的游刃有余,想到方才的动静。
小二脑子里蓦地跳出两个字:盲侠。
这念头来得突兀,却扎得他心头一跳。他听茶摊里常来的那位说书先生说过江湖上几个有名的盲侠,那些人目不能视,心却如明镜,耳听八方,功夫出神入化……但那些武林高手离他们这些普通人太远,又岂会纡尊降贵停留在这满是尘土、汗臭和粗茶味儿的路边小摊。
小二甩甩头,把那不切实际的幻想甩出去,许是他认错了也说不定。他掂了掂刚收到手的几枚铜钱,又看到那堆齑粉,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多出来的铜板是茶杯钱!
小二:……
那背着黑匣的男人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步履沉稳,速度却不慢。
穿过喧闹的市井,最终在驻足于一家书摊前,门口左右张望的书童瞧见这着劲装的男人,以及背后那漆黑如墨的长匣,明亮如同黑珍珠似的眼睛好奇的瞧着这个长得像话本里神仙似的人物。
随即扭头冲进店里,声音又急又亮,带着几分未经世事的雀跃和惶恐:“文师傅!文师傅!幽公子来了!”
幽长风望着这间书肆,他来阳翟,不过只为仙而来,只是想到茶摊里那些人说的那位小渊王,他便也想知道此人是不是他一直找的人。心意既定,他不再迟疑,背负着黑匣,举步便踏入了书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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