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河上浮灯千盏,极乐楼里暖意氤氲。这是一个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夜晚。
朱红帷幔徐徐拉开。台下烛火迷离,筳席正酣。觥筹交错间,富商们的面容在醉意中扭曲模糊,最终融成同一张贪欲的脸。
在他们的面前,四角戏台低悬,两侧青铜狼鼎不停升腾绵绵醉春烟。戏台漫作一片云海缭绕的白色仙境。
夜游立于云海般的戏台上,不知此时是几更天。她已一天一夜未眠,困倦在迅速切换的场景中已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血液中莫名躁动的灼热。她心念一定,猛一咬唇,下唇刺痛换回几分清明。目光如冰似火,缓缓扫过台下众生——这些人,褪去皮囊这件外衣,内里皆是一般的脏脏。
忽而筝萧合鸣。一阵似深林幽湖般涟漪迷醉的乐声从台上侧面响起。通音铃同时轻响,殿内琉璃白灯应声齐亮,如星辰坠地,瞬间将她揉入柔白的光晕中。
刹那间,满座喧嚣声戛然而止。
在这片白如云海柔如月光的戏台上,他们看见一袭红衣猎猎如火。
那红衣,轻薄如夏日蝉翼,明媚如秋日晚霞,衬着穿衣之人如大漠孤烟中一道熊熊燃烧之烈火。
烈火之中,包裹着一个肤白如雪、青丝如瀑、细眉如黛、樱唇凝血的少女。一根白玉红宝石簪子半束黑发,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首饰。
她的眼睛就是这世间最稀有的首饰。
眼形狭长,内勾外翘,眼尾如一道墨线斜挑,眸中无悲无喜如佛,眼尾媚惑醉熏如妖。这是一双但凡看过一眼,就绝难忘记的眼睛。
是一双摄人心魄的丹凤眼啊。
琉璃白灯亮起的一瞬间,连乐师的唇边都空了半拍音节。
在这凝滞的瞬息,夜游足尖一跺,瓷盘玉碗应声从地台上跳起,如锦鲤破水,跃向空中。她又一扬臂,那些器皿竟似有了生命,如同一帮孩童,围着红衣少女翩然起舞。
夜游的目光从台下众人,已经转移到了二楼雅阁。每一间雅阁虽纱幔轻垂,但席后闲坐的阁中宾客早已纷纷起身,凭栏探身,唯恐漏看半分。
唯有两间雅阁,一间在戏殿正中,一间在侧边第三间,不知何时都垂落下了厢前纱幔。纱幔后的身影,均是纹丝不动。
筝萧合鸣声渐入佳境,夜游顺着乐声,眸光一凝,凌空跃起,两个瓷盘如两道利箭,笔直飞向那两处幽帘。
众人皆未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顺着瓷盘地方向转头看去——眼见先行一只瓷盘将要击中正中雅阁垂幔,却见帘后忽地伸出了一只手,凌空一抓,生生扼住瓷盘飞转之势。那只手的主人握着瓷盘,用其挑起垂幔,站了起来,露出一张英姿俊美的脸。
另一只瓷盘此时也击中了另一间雅阁。只见它斜挑帘中,阁中人却仿佛置若罔闻,未避未动,任其径直撞上梁木,哐当坠地。
瓷盘坠地的刹那,夜游也重新落回台上,只是神色明显有异。她思索片刻后,又扬袖一挥,余下八只瓷盘也一前一后飞向了空中,均匀排列仿佛一座踏脚浮桥。几乎是同时,夜游足尖轻点,如飞鸟凌虚,踏盘而上,掠向那张俊美的脸。
霍苍已放下手中瓷盘,负手站立,帷幔在他身侧轻微晃动。他目不转睛,看着迎面袭来的红光。
她未戴斗笠,换了另一件红衣,但见过一次,岂能忘记?
这世间能够做到这般步若游魂、轻似浮羽的人,整个万归宗里也找不出第四个人。
他手指绷紧,正欲动作,却见她踏至第六盘时,神色骤变,面露痛苦,身体倏然僵直,断线般下坠。
众人似乎连惊叫都忘记了,一系列快如闪电的动作让所有人都凝住了呼吸。
霍苍纵身一跃,足尖一点雅阁雕栏,借力腾空,如鹰隼一般在空中画出一道流星般的弧线。
只见一黑一红在半空中相汇,他铁铸般的手臂挽住了她的纤腰,她的身体蜷进了他坚实的臂弯里。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霍苍已抱住夜游,稳稳踩上地面,落入一堆已经看呆、半醉半醒的富商之中。
在夜游落入霍苍怀抱之际,她只轻轻吐出两个字:“救我。”
她没有说出口的话是,另一间雅阁有人死了,不仅仅是死,而且死状极其诡异。
当时她凌空跃起,用足尖飞出去两个瓷盘,一个击中了霍苍的雅阁,而另一个击中的雅阁里,垂幔已落。虽说时间短暂,但她清清楚楚瞥见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是三个悬吊的身影,前后交叉。其中一人双臂双腿大展,摆出骇人的“大”字形。项上头颅跟身体的方向呈现一百八十度旋转,头颅面朝戏台,身体面朝后墙,面色铁青,像是被蛮力硬生生拧断又放上的一具木偶傀儡。
然而她什么都没有继续说,只是缄默无言地闭上了眼睛。像是筋疲力尽,陷入昏迷,完全没有力气再说话。又像是完全信任所贴之人,什么都不必说,他自然也会懂。
众富如梦初醒般,有人稀稀哗啦地习惯性地拍了两声掌,有人吁叫了几声,也有人心下猜疑这是不是提前刻意安排好的表演,于是赶紧说道:“今夜规矩是投金得美人,价高者得,可不是英雄救美啊!这位公子,可要守规矩啊!”
一人领头,其他人也恍然大悟般。先是有人调和氛围道:“妙极!妙哉!一环紧扣一环,飞身戏盘,英雄救美,一黑一白,阴阳调和,当真是今夜最精彩的表演了!果然好戏都在后头!”也有人继续不甘道:“怎么还抱着呢,放下吧,难道舍不得放了?”
霍苍此行易水城,贯行低调,本只是孤身一人前来,结果到了易水城才发现跟来了两位小辈朔风和扶华,这才有了三人一行。前几天他只顾着调查沙漠阴阳天眼一事,并未曾与城中其他权贵有任何的往来。只是调查一事,免不了要与旁人接触。且有些事,从下至上难,从上至下简单。因此两天前,霍苍携着万归宗的宗牌,大大方方前去拜见新任城主柳原。当时柳原正忙于宴会筹备一事,一时间竟露出猝不及防的表情。霍苍在一旁抱手微笑瞧了一阵,柳原笑嘻嘻道:“墨华君是否愿意赏脸参加我们的宴会呢?”
霍苍就等着柳原这句话。
故而虽有人得知万归宗之人来了易水城,却无人识得眼前这位青年正是本尊。只觉得眼前这位男子相貌非凡,身手了得,唯恐其夺了美人去。毕竟对于这些富人而言,钱易得,真正的美人不易得。
霍苍对喧嚣声充耳不闻,一边稳稳走下软榻,一边凝视怀中少女。夜游僵硬地依在他臂弯里,大红衣襟外露出的肌肤泛着异常的嫣红色,唇上一处咬痕渗出点点猩红,光洁的额间沁了一层细密汗珠,眉间微蹙,脖间一道红线愈发明艳。
夜游突然感觉到一只温暖的大手突然覆上了自己的掌心。两掌贴合之处,一股清冽的灵力如涓涓细流般流入,体内灼热的躁动瞬间得到了舒缓。
是霍苍。他在双臂稳稳抱住她时,于衣袖下悄然探出一只手,找到她垂下的手,默不出声,快速将自身灵力渡送给她。
夜游不动,继续维持这个姿势躺在霍苍的臂弯里,靠着他胸腔的左半边脸露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低笑。
他低下头,问:“好点了吗?”
夜游左耳稳稳贴着他的胸膛,一动未动,在他怀里闷着声音轻声说:“头晕目眩,耳鸣心悸,眼睛也睁不开了。”
霍苍对台下一众人等视若无睹,仿佛周边喧嚣不过是过耳清风。他修长的手臂稳稳托着怀中少女,转身向侧边楼梯走去。那里站着一排小厮与婢女,见其在众目睽睽之下携走台上美人,面面相觑之间,又是胆战心惊又是惶恐不安,不知也不敢说些什么,只能低着头等待指令。倒是一白发女子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三两下冲到了霍苍面前。
已经没有语言可以形容赵姨此刻的心情了。她随夜游同出后台黑墙,孤身隐在帷幕之后准备随时指挥。当看到夜游将瓷盘踢入二楼帷阁时,紧张到要掐人中,天灵盖徐徐冒黑烟!
“完了”,“不会完”,“还有救!”
“只要富商们投金就行了!”
“这个抱她的男人是要投金吗?!”
她满脑子只剩下这些了。
她一时冲动跑到霍苍怀里扒拉夜游的手臂,满头白发更白了:“环节没对上啊!我跟你说过的,表演结束后你得在台上等着富商们给你投金!投金数决定了你生死,也决定了你的命运啊!你得在台上等着!”
夜游一动不动,不知是不想动,还是懒得动。
霍苍听了她那句话,眉头微蹙,感觉看过去像是完全不认同。不过他依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了看怀中少女,见她不作声响,便准备继续大步流星向二楼走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身上。
无人阻拦,也无人认同。
赵姨怔在原地,只觉心力交猝。
这时,夜游突然微微侧过脸。霍苍见她好像要说些什么,便又停了脚步。夜游斜着看了一眼赵姨,用只有三个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说:“你赶紧走吧。”
赵姨自认为也算是见多识广了,这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她实在是摸不着头脑。本能的直觉告诉她,夜游是为了她好。只是她为什么要走,走去哪?她还等着宴会结束后领赏金呢!
正当赵姨茫茫然环顾四周,下意识寻找柳城主和书瑶的身影时,突然听见上方某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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