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昨夜一事,其实还有许多疑问。只是夜游对此不关心,所以当她听到霍苍说已经结束之时,她便也不再提及。
夜游学着霍苍,双手拢捧粗陶碗一口饮尽。待最后一滴入喉,陶碗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一双夜雾般的眸子,毫无痕迹地掠过面前的男子。
霍苍避开夜游的目光。恰好这时花白胡子老头端上了两碗热气蒸腾的羊肉粉和一扁篮葱肉小烧饼。
霍苍大大方方咽下几口鲜美的羊汤,突然想到二人一路你追我赶这么久,连名字也不知道,终是抬眸回望道:“对了,相识一场,我还未介绍自己。在下姓霍,单名一个苍字,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夜游没动面前羊汤,顿了顿,道:“夜游。”
霍苍道:“夜阑人静时,游走天地间,姑娘好名字。”
夜游不答。
霍苍又道:“不喜羊汤?”
夜游道:“烫。”
霍苍道:“嗯,冬日天寒,很快就凉了。”
二人一阵沉默。
霍苍虽低头喝着羊汤,但始终敏锐地感受到夜游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落在自己身上。她要做什么,为何一直盯着自己看,他属实是琢磨不透。霍苍尚未自恋到觉得夜游会被自己的美色和英姿所迷惑的程度。
但这僵硬的空气属实让人觉得有些不适,待他一碗羊汤入肚,霍苍决定打破僵局一下,拿起一个烧饼,叹道:“夜姑娘眼力劲强,轻功又好,在下实在佩服。”
夜游拿着勺子搅着羊汤,不接话,问:“你可知为何我昨夜会血液滚烫失去力气?”
霍苍心想昨夜你未必真的力气全失。
他说道:“昨夜楼里弥漫的烟雾,既有辟邪之效,也有催人**之力。若是清心寡欲之人,并不会被其影响。但若是心中盛满七情六欲,便会因此表现得更为明显。”
昨夜台下富商显贵们一片浪荡之样,除了酒和女人之外,也是因为迷情烟雾之效果。想必这个也是有人精心安排的,人人都放浪形骸,那么人人都是同类中人。
朔风一入极乐楼雅阁后,不仅失了力气,还有发狂的迹象。当时垂幔遮掩,他见朔风情形不对,当即令施法令其先昏迷静养。想来,或许是那邪崇店铺里的失魂露起了效果。虽说他已经逼出二人体内绝大多数失魂露,恐怕他们身上还残留了一丝。只那一丝,在正常情况下对身体并无影响。但一旦混合了迷情烟,效果却成倍增加。
夜游嗤笑:“你的意思是,我七情六欲过旺?”
霍苍不这么认为,但是他也不知为何夜游会丧失力气。
夜游道:“我本以为所学之能足够自保,可山外有山,世道复杂。如今想来是我自己坐井观天了。”
霍苍见其虽声音沙哑,但语气温柔,一时之间竟有些不习惯,道:“怎会?姑娘还这么年轻,假以时日,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能超过你?”
“嗯?嗯,超过我。”
夜游目光落在他拿着烧饼的修长手指上,道:“承你吉言,一定会的。”
霍苍没忍住,拿着烧饼的手一抖,赶紧放下,抚掌大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他的笑声里全无一丝讽刺或者不屑,只有满满的欣赏。他是发自内心觉得夜游这句话讲的好。夜游也听出他笑声朗朗里并无恶意,二人之间原本略微有些局促的氛围被冲缓了许多。
他心里又想,你会进步,我又怎可能不进而退?但这句话并没有说出口。
相视一笑后,夜游凝神,问道:“我是来寻你的。”
果然。
霍苍就等着她说。昨夜他在画舫时,便注意到了一位少女足底鞋子与旁人格格不入,而追行夜游一路,她还曾架在自己脖颈上试图用刀拦腰砍下,当时自己扣住了她的脚踝,自然也顺势瞥到了她所穿之鞋,怎会认不出?之所以没有出言拦她,大概还是那四个字——静观其变。
后面夜游脚踏飞盘,迎着自己而来时,他就意识到,这一次,换她为寻自己而来。
但她说完那句就不再言语,霍苍也不语,只是静等。夜游低下头,认认真真吃起了面前的羊粉和烧饼。羊粉不膻,汤汁鲜美,烧饼又酥又脆,入口全是油香气。夜游吃得缓慢,胃在一点一点品味这全新的世界。
他不愿打扰她吃饭。
她吃得那么认真,仿佛食物是她的深思熟虑和静思默想。
霍苍把烧饼都给了她,自己一个人坐着,也不想总盯着她看,眼神无处可去,便一会儿瞧瞧天,一会儿瞧瞧地。待二人腹中都洋溢着满满暖气,他又见一丝日光飞到了桌子一角,抬起眸来,见夜游吃完了正在看自己,下意识对她笑了一笑。
她嘴角沾了一点点酥油。
霍苍不着痕迹从袖口暗袋中掏出一块墨蓝色帨巾,递给夜游,道:“好吃吗?”
夜游下意识接过帨巾,也没擦,盯着手中帨巾看:“嗯,很好吃。”
她把帨巾放入自己衣襟中。
霍苍怔了一下,手指微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头看向一旁忙乎的店家,颇有感触道:“早知就该把这结界暂消一下,若店家听到你这句话,他今日一天都会是好心情。”
夜游却道:“别人心情好与坏,与我会有什么关系?”
看似问句,又像是陈述。霍苍仔细想了想,认真地说:“姑娘可听过一句话,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也就是说,给予爱和快乐的人,自己的内心也会感到同样的安乐。”
夜游道:“这是万归宗教你的吗?”
霍苍道:“倒也不是,通行佛语罢。不过万归宗有天封阁,天封阁有万卷书,宗神们常在那里开堂授课,讲的也是这般道理。”
“你常去听?”
“少时常去,现在大了,就去的少了。”
夜游微微一笑,道:“既然万归宗最是好善最乐,想必墨华君也愿意帮我一个忙了。”
霍苍道:“哦?姑娘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夜游垂眸:“我想与你一同去万归宗。”
她不准备遮掩这一点。既然要一路跟随他去万归宗,相信以对方的眼力和实力,绝无可能察觉不到。与其被动发现,不如直接了当。
原来如此。
霍苍见她说得直白,自己若是遮掩便显得不光明磊落,便问道:“姑娘要去万归宗,是寻人,还是有事?”
不料夜游道:“我想入万归宗。”
这确实出乎霍苍的预料。他眼眸一惊,眉头微微蹙起:“夜姑娘是想成为外室弟子,还是说,你要成为万归宗的上门徒?”
“两者区别?”
霍苍解释:“外室弟子均从垂髫之年开始招收,自幼培养,十六七岁已是需决定是否继续修第二层道的年龄了。若不愿继续,可就此拜别。而寻常上门徒人选,几乎都是从外门弟子中选拔而来。”
顿了顿,又道:“据我所知,万归宗已有百年没有女子成为上门徒了。”
夜游问:“为何,现今不收?”
霍苍想了想,道:“请问姑娘对万归宗,究竟了解多少?”
夜游重复昨夜邪崇店里店主说的话:“万归宗是天下第一玄门宗派,基层门徒如过江之鲫,上至皇城,下至乡野,到处都有万归宗门徒插的旗头。”
“除此之外?”
“所知不多。霍……”她一时不知该直呼他全名,亦或喊其墨华君,最终干脆不提,道,“我确实一心想多学习,提升自己,见你昨晚厉害,故而对万归宗心向往之。”
霍苍低头笑了一下,配合着说道:“既然如此,我便跟姑娘好好介绍一下,姑娘先听,慢慢考虑。”
江湖上总说万归宗门徒众多,但实际上略微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这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外门弟子。
万归宗自成立以来,历经五百余年发展,目前分为三个等级:外门弟子、上门徒和宗神。
外门弟子说简单些,就是付费学习。万归宗为广传道统,宣扬救世行善理念,特开方便之门,设文武二道以授业。
文道,就是集百家之精要,以天封阁内浩瀚书籍为基础,开堂讲学。传闻若能尽览群书,当真可以做到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换言之,就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成为盖世博学奇才。
至于说武道,听过去更简单明了,就是学习正统斩尸除崇之术。也不知为何,虽说万归宗常年派弟子四处除崇,但邪崇源源不断,且有愈演愈烈的势头。而根据万归宗内课程安排,若能勤修不辍,即便资质平庸之人,短则六年也可学成归家,保一家平安。
所以无论世家大族,还是权商显贵,都会在子弟七岁能自理的年纪,将孩童送往万归宗修行。霍苍正是七岁入的宗,朔风扶苍亦是。
而之所以朔风和扶苍选择成为外门弟子,而非上门徒,区别在于,上门徒要立下重誓:一生献于万归宗,终身不娶妻生子。而外门弟子学成时约为十五六岁,正是可以回家继业守成、娶妻生子之时。既学了知识,又不耽误世俗名利,故前往万归宗学习之世家子弟络绎不绝。
听说最早外门弟子也叫下门徒,不过这个“下”字实在有点不好听,后来就改成了“外门弟子”。
若是外门弟子,男女皆可。七岁稚子,家庭供金,通过入宗考试即可。万归宗并非没有女性外门弟子,毕竟出钱学习,只要能达到入学资质,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天下信徒,男女皆是。何况母亲之眼界,可滋养供给其幼儿,故万归宗也暗自鼓励女子前来学习文道。只是寻常人家,女子十四五岁便要出阁嫁人,大多数夫家多忌讳红妆胜自家儿郎,恐将来难以驾驭,故而外门女弟子向来寥若晨星。
在本来就稀少的外门女修中再选出能够符合要求的上门徒,百年间无一人做到。
夜游单手托腮,道:“可刚才墨华君说绝大部分上门徒都是从外室弟子而来,除了了断红尘俗念外,请问其他选拔标准是?”
“上元佳节,九霄问道。”霍苍淡淡地说,“再过两个月,就是万归宗文武修绝大会。有意愿舍弃红尘继续修行的外门弟子,或者已经入宗的上门徒,都可以参加。对外门弟子而言,若能通过文武两道的测试,便可正式入宗。对已经入宗的上门徒而言,若能在会赛上拔得头筹,便能称为文绝或者武绝。”
若是两者都能拔得头筹,便是双绝。
夜游看过去很有兴趣,继续问道:“成为双绝,有何好处?”
“唯有双绝,才有机会成为宗神。”
不知是不是错觉,当夜游听见宗神二字的刹那,眼眸里似有东西在燃烧。
霍苍冷肃了神情,再不避讳,目光缓缓移动,从她的额头到眼眸,再从鼻尖到唇角。
他要知道,她究竟有几分认真。
夜游放下勺子,拢了拢斗篷,抬眸回望。
霍苍盯着看夜游多久,夜游就回看霍苍多久。彼此的瞳孔里只有彼此。
这时天际边无数道鎏金之光刺破云层,掀开肮脏的街巷,融化灰白的雪。夜游突然想起了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看到的一切。
眼前的人不是他。
可他如此之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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