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角飞檐下,细密的白雪静悄悄地点缀了月片铜铃。冬夜的风又凉又薄,月色淡在云层下,没有繁星。霍苍伸出手,指尖触在那片铜铃之上,轻轻一掸,铜铃上的白雪宿命一般落下,重回空中。
“铛——”的一声。轻的,清的,像说悄悄话一般,大概只有霍苍和这个冬夜可以听见。
暖黄的光从双扇木门缝隙中钻了出来,停在霍苍的脚下,碰了碰他的鞋子。
木门上的铜环比去年更有古韵了。霍苍伸出手,“叩叩叩”了三下。
屋里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入夜了,来者何人?”
“秦伯,是我,阿苍。”霍苍呼吸起伏,声音中不自觉带上几分少年时的亲昵。
屋里顿时传出一声快乐的惊呼:“是阿苍回来了!”,紧接着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像小小的石头在河上打着水漂。木门咿呀一声开了,门后站着一个瘦小的老人,随意裹着袄子,提了一盏昏黄的油灯。灯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温暖的日光。
“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提前飞鸽传个信,我也好给你炖锅鸡汤。我最近养鸡的技术炉火纯青,之前你买的小鸡仔子被我养的又肥又剽,肉紧得很!”秦伯热腾腾地说着,目光落在霍苍的手里,“行李呢?”
霍苍抱了抱秦伯,笑道:“临时决定的,也没跟你们打招呼,就直接来了。下次来时我一定提前招呼,秦伯的手艺最好了。”
顺手把提前撑开的伞遮在秦伯的头上,接过他的油灯,眼睛往屋里看去。
木门之后,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院子。院子虽不大,但很整洁,墙边堆着几捆取暖的炭火,正中有一颗上了年纪的老枣树。冬雪里,枣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黑黢黢的枝干上裹了一层白色,像是结了一层糖霜。三间低矮的平房坐落在枣树之后,绢布窗后透出温煦的亮光,光里映着一个清瘦的影子。
霍苍的心跳得快了一些。
他轻轻拍落雅青色大氅上的雪,又小心地跺了跺脚,整理了下头发,推开第一间平房的门。
屋内炭火烧地正旺,暖意扑面而来,还夹杂着淡淡地茶香和墨香。霍苍脱下大氅,挂在门后木架上,跟着秦伯穿过前厅。厅内陈设简朴,一张木桌几把圈椅,角落里摆着一白瓷花瓶,里面插了一根干枯的梅枝。那还是去年除夕霍苍在路边折来的,没想到师父一直留到现在。
沈景玉站在木桌前,宣纸上的墨字还未干。一年不见,师父又轻减了些,灯光下,他眼眸温润如玉,只是眉间一道皱纹愈发深刻,如刀刻上去一般无法抹去。
“师父。”霍苍唤了一声。
沈景玉笑着看他:“又来找我答疑解惑了?”
二人在里屋坐榻两侧落座。榻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毛毡,中间摆了一张矮几。新雪融化的清水煮开,虹入茶盏,氤氲一片白雾。
沈景玉将茶盏推到霍苍面前,眼中含笑:“怎么感觉比去年时又长高了些。”
霍苍双膝并拢跪坐于榻上,坐姿端正,嘴上却轻快了些:“也许因为我还是小孩子吧。”
沈景玉宠溺地看着他:“二十三岁的小孩子了,等过年时,师父得给你包个大红包,压在你枕头之下。”
霍苍看见沈景玉眼角的皱纹,热忱地应道:“那就提前谢过师父您嘞!”
心中酸楚。
一年不见,师父老得厉害,像院子里那棵枣树的冬天。即便不笑时,眼角眉梢也都是褶皱。明明才年过不惑,怎得就成这副模样。
沈景玉道:“这次来,能多住几日吧?”
霍苍手指轻轻摩挲茶盏边缘:“还得回去跟宗主禀报,只能停留一晚了。”
沈景玉在灯光下细细端详他:“这次又从哪里来?”
霍苍道:“从易水城来。”
沈景玉点点头:“宗主交予你的任务总是难的。”
霍苍咧嘴一笑:“我主动认领的。师父您跟我说的,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沈景玉笑着摆了摆手,道:“行行,知道你没拉下功课,说吧,今夜有何事需问我的,知无不言。”
霍苍笑道:“还是师父你最了解我。”
说罢,他便从与天殿中显魂镜的破碎开始,讲到他在雪地里与一位名叫夜游的红衣女子追逐的场景,一直到极乐楼的那一夜。
屋外细雪落无声,只有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沈景玉静静地听着。
霍苍在重点处讲得细致,仿佛工笔画描摹一般,但讲到夜游时,只提了她的速度与突然丧失力气的那一幕。二人在东市大街早餐铺上的对话暂时忽略不提。
不知讲了多久,中间秦伯悄悄进来添了一次柴火。
沈景玉颔首道:“你想与我探讨的是?”
“我认为,易水城如今的大部分邪崇,是有人刻意造之。”霍苍掷地有声地先抛出结论。
沈景玉道:“我听听你的分析。”
“首先在那家店铺里,扶苍的玉萧指示,第一个是傀儡,第二个是邪崇。可这便是说,邪崇可以控制傀儡。我们历来所知,傀儡和邪崇归为同一类,都是邪物。区别之处是,邪崇有自我意识,而傀儡为人为操控。我检查过地上的血液凝固痕迹与皮囊的样子,此邪崇只不过是一个中阶邪崇,可这样一个普通邪物,竟然能够自行操控傀儡。尤其是,根据他们二人的描述,那傀儡惟妙惟肖,跟人一般说话一般嬉笑。若不是他们有法器分辨,恐怕肉眼根本分辨不出他只是个傀儡。”
沈景玉眉心那道皱纹渐渐加深。
霍苍又道:“极乐楼中也是一样。我暂时不知那位名叫书瑶的侍女是如何入邪的,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她在画舫之上,并无异样。正如柳原所说,那晚赴宴之人,均是城中显贵,人人都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不可能不警惕。能让他们一个个放心前来,极乐楼里确实是布了层层保护。河上祈福灯和琉璃白玉灯都施了驱邪之术,从画舫到整座极乐楼,都施了密密麻麻的结界。若有邪崇入侵,结界必会颤动。而我一路观察,书瑶与我们一同入内,结界没有丝毫异动。也就是,她是在进了极乐楼内,才开始变成鬼戾,中间大约只有半个时辰。而她的行为,是受人操控,并非自身之愿。我与柳城主交谈之际了解过,书瑶的父亲也是上任柳城主的家仆,她自小就生活在柳家庄之中,与那些被送入沙漠献祭的贫穷少女素来没有往来。”
“在这样的一个布满结界和驱阴符咒的楼里,发生异变,却丝毫没有惊动任何人,不知是何方高人所为了。”
霍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继续道:“最令我在意的是郑侯的尸体。虽说他头颅说是卓王命北冥教徒将三魂六魄驱阴咒给替换了,但我仔细检查过,咒符没有被替换,只是符咒上被人用法术消了一痕,直接把驱阴之效当场消除了。北冥教徒想来也不傻,不可能认不出假的咒符。而从时间和空间来分析,能做到这一点的,或者是服侍郑侯那间雅阁的侍女,又或者是,那位被郑侯投金拍下,被送入房间内的白衣女子。而那位白衣女子自从进了雅阁后,就消失不见了。”
“当时我用听灵穿心而过,听取了郑侯死之前瞬间的怨恨和记忆。郑侯头颅后面说的话,用自己的声音讲的确实是他自己的心声,而女声根本就是后面植入的。我认为,郑侯也是个傀儡,只不过,他是一半的傀儡。”
“一半傀儡?”沈景玉给霍苍添茶的手停了。
“我猜想,那具身体里,一半仍是他自身的魂灵,只是另一半装入他人操控的傀儡,故而能同时发出两个声音。”
沈景玉继续给霍苍添好了茶,放下茶盏,手指轻轻叩了一下矮几,道:“所以你猜想,有人在易水城中,练更高阶的傀儡。”
霍苍顺着师父扣响茶几的声音,微微沉思道:“是的,更高阶的,有自己思想,可以分出一半魂灵,甚至有自己情感,又或者,傀儡本身就可以控制另一个傀儡。”
沈景玉明白霍苍在说什么。如果这个人可以成功,意味着他很难再被顺藤摸瓜找到消灭,因为层层傀儡之下,找到的傀儡主人,仍是傀儡本身。又或者,傀儡会进阶到与人一样,超越法器之力,混入人群之中,极难再被识别。
一旦成功,根本不知身边人,是人,还是傀儡了。
沈景玉起身,在屋里沉默地缓缓踱步。霍苍也不扰他,安静地坐着,只是把茶喝了一盏又一盏。
沈景玉缓缓开口道:“过去在天封阁管理藏书之时,我看见过一本残卷。”
霍苍静静地听着。
“那本残卷只有三页,里面记载的是灵傀之术。”
霍苍转头看向沈景玉。
沈景玉眉头紧锁:“我们总说,邪不压正。可是历来邪崇不断,无论我们如何努力,四方邪崇都有愈演愈烈之势。这大概也是因为,正道束缚颇多,而邪派随心所欲,狂妄放肆,反而能够创造出正派无法创造之术。我不知天封阁内为何会藏着这一本书,也不知为何它只有薄薄三页。但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这本书里记载的内容,它说的是,以阴驱阳,以邪控正,引怨魂恶灵,锻造傀儡之术。”
霍苍右眼皮跳了一下,愕然道:“它上面记载了锻造之术?”
沈景玉摇头:“那三页只是告知我们这件事可以被做到,但是如何做到,大概就是为什么它后面的卷页被人撕掉的原因吧。”
说完,沈景玉长叹口气:“用邪崇控制其他邪崇,用傀儡控制其他傀儡,这件事一旦被普及,后果不堪设想。”
霍苍问:“那师父可有告知他人?”
沈景玉沉默片刻,微微摇了摇头:“那残卷本就只有三页,并没有记载锻造之术,且光明正大放于天封阁内,无人在意。我当时以为这残卷是为了提示后人有各类邪术之存在,所以根本没有多想。你今日找我,我才突然记起。”
霍苍看了看窗外细雪。他没有说话,但沈景玉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这残卷记载的是真的,真的能够做到这件事,而且真的有人在做了。
这时沈景玉突然问道:“你刚才所提那位速度与你不相上下的姑娘,她后来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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