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独立于光明大道一隅飞檐之上，面朝东方。
眼睛向前，影子向后。云雾在晨曦间翻涌，身后的那道黑影愈来愈浓，愈来愈长，在风中猎猎飞扬。
万道金光破云而出，将鎏河一般的金光泼洒进她漆黑的眼眸里。她的双眼一眨不眨，定定俯瞰面前白夜世界。
光明城夜霜如雾冰凉，高悬树上的灯火通宵未眠。昨夜琳琅满目的食肆闭着摊，唯有客栈的门在被一道道喧嚣推开。人群游龙般朝月下莲池走去。
他们睡了多久呢，不知。无论昨夜何时入眠，他们都在黎明前苏醒，在日出时推开了门。这是万归宗推崇的时辰表：与天看齐，日作而出。积累一夜的亢奋都在此刻都化成了脚下的步伐，神色期待，望向那位于东方之向的青龙门。
青龙门后，是一万级扶摇而上的云石天阶。
天阶之后，是一座高耸入云，气势恢弘的日月山。
日月山顶，是一朵巨大的、形如重瓣白莲的莲池道场。
莲池道场之后，是峰峦重叠的万归宗光明殿群。
那里，是万归宗宗徒集中修道学习之地，也是今日文武会赛所在之处。
远远看去，月下莲池与光明群殿悬浮于万丈高空，晶莹剔透，犹如海市蜃楼。
夜游静静望向那里，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回荡着他于无边黑暗中，与自己讲述的那个故事。
那个漫长的、具体的、辽阔的、穿越百年的故事。
夜游的目光拂过光明大道上一张张具体的脸。
她看见了两张曾经见过的面孔。
朔风和扶苍。
他们从光明大道的某一间客栈中出来。朔风的身边，颤颤悠悠走着一个身着绸缎大氅、风烛残年的白发老头和一个面容娇丽的妇人。扶苍默默跟在他们三人身后。
朔风正在说话。
他瞥着远处通天般的云石天阶，看过去有些烦躁：“父亲大人，你就别跟去了！你跟去干嘛，那么多级台阶啊，我们修道者有灵力，你别说走了，看一眼就吓死了。”
白发老头断断续续的咳嗽，于咳嗽间隙干涩地苦笑：“今天……咳咳……是我儿扬名立万……大日子，咳咳，为父……咳咳……怎能不来为你加油鼓劲？”
再说下去，感觉下一秒就要散架。
朔风都快气笑了：“您走个十几步就走不动了，还给我鼓什么劲。到时候晕倒在地，师兄弟们还都看我笑话，今天熟悉的不熟悉的可都来了！”
美妇人的脸上毫不遮掩堆积着鄙夷嫌弃，给朔风使了个颜色，道：“小孩子又乱说了，你父亲老当益壮，身体好得很呐！他天天都心心念念着你，就想多陪陪你。自从你来万归宗学习，成天走南闯北，见你一面不容易。好不容易修道要结束了，总得来看看你成果。你父亲大老远跑来这光明城，就差最后一步，怎能不上去？”
朔风道：“万一我进前十甲，要不要继续当上门徒？”
白发老头若是年轻三十岁，头定能摇成拨浪鼓：“咳咳……别说前十，前三，前二，我们都不去当！千千万万不能学你二哥！咳咳……我们家要宅有宅，要地有地，咳咳……拿到了宗历就回家娶妻生子收地租，岂不快哉，咳咳……家里东西都是你的，咳咳……”
美妇人心满意不足地笑：“什么前三前二，要拿就拿第一，然后再甩了它！”
朔风大叫：“母亲，可别再说了，这里可是光明城，被人听到我脸都没了！”
美妇人边走，边又给朔风拢了拢那间汉白色宗门长衫。朔风烦躁地扭了下身子。妇人回过头，看了一眼跟在后头的扶苍，道：“扶苍啊，若是老爷累了，就得劳烦你了。”
劳烦你背着老爷爬上那一万级长街了。
扶苍不语，只是默默颔首。
朔风斜过眼瞥了一眼扶苍，冷着脸道：“算了吧，这里人多，万一扶苍不小心崴了脚，父亲身子赔得起嘛。”
美妇人斥道：“一万级石阶而已，又不是一百万一千万，扶苍年纪轻轻怎可能背不动？”
朔风被噎到无语，片刻后怒道：“您到底在想什么！一万级长阶，您在下面看都看不到尽头！您以为五十步一百步啊？”
白发老头看见朔风的颜色，懦弱道：“咳咳……我还是不过去了，我这把老骨头有点吃不消了……玉娥，你陪我回客栈歇着吧。”
美妇人玉娥皱了下眉头，眼神里闪过九分不耐和一分忍耐，道：“行吧行吧，那陪老爷您先回去。不过陪您休息一阵后我还是要上来看的，好不容易热闹一天，我可不想客栈里待着闷。”
老头没力气反驳什么：“行行，你们母子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咳咳。”
朔风难得不说话，他心中清楚，一万级天阶，对灵力高深之人不算什么，但对凡人而言，累如登天。万归宗文武会赛虽对外开放，但真正能在规定时间内登上天阶之人，本就不是平凡百姓了。待他母亲爬到，恐怕已是一天后的事了。
玉娥搀扶着颤颤悠悠的老头，一步三回头，朝朔风身上看了又看，终是逆着人流走回光明大道上的客栈了。
朔风对扶苍道：“看我对你多好，要是真背上去，你这腿还要不要。”
扶苍道：“无碍，老爷子年纪大了，背他也是我做小辈的职责。”
朔风道：“少给我讲这些酸不拉唧的话，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会不知道？赶紧走吧，若不是他们非要来送我，我们俩也不会在客栈里磨磨蹭蹭这么久，其他人估计都到了。”
夜游的视线从他们这四个人脸上挪开，继续朝东望去。
一万级云石天阶上，已经匍匐爬行了若干人。
其中有一行五人，头尾相联，远远看去，像在大地沉睡的深夜，从烂泥塘里钻出来的百足蜈蚣。手和大腿并用，腹部着地，爬得缓慢，上元节初春的风没有吹动他们油腻结团的污发。
他们看过去，与这仙境一般的汉白玉宗殿群，截然是两个世界的人。
在日出之时已经快爬到台阶之顶，想来他们已经爬过了一半个黑夜。
长阶之顶，一群身着汉白色宗门长衫的人正在陆陆续续进场。
其中一组人，约有百人之众，均是十五六岁的样子，排成两列，依次入场，围绕月下莲池道场站成一圈。其中有四人，身材高大，俩俩相守在云石长阶的尽头，手上各拿一刀、一剑、一矛、一箭。四人身后，对称竖立两道桃木作框、白银做镜、流光溢彩的照魂镜。
在道场的正中央，赫然伫立着一尊雕刻精美的青铜圆形大鼎。鼎身约有半人高，通体碧绿，表面雕刻着繁复无比的月色扁舟纹饰，鼎口处为满日形，缕缕似檀木香从中袅袅升起，白烟弥漫。
大鼎之后，是光明群殿中的最大一座，也是入口一座，名曰无极殿。无极殿门槛之外，飞檐之下，面对着月下莲池站了十一个人。
他们都身着月华色宗门长衫，额头上系着一条白色抹额，抹额正中刺绣着一道日月旋转的乾坤图案。这正是万归宗上门徒的徽记，唯有通过文武考核，成为上门徒之人才可佩戴。
霍苍，正在其中。
他站在这十一人的左侧第二个。殿内晨光流转，金光万丈，衬得他风气英秀，身姿如松，周身笼罩着一股荒野篝火般的明烈气度。额上抹额在空中翩然飞扬。一眼望去，在一众已是人群中出类拔萃的上门徒之中，他仍是那个最让人难以挪开目光的一个。
而这十一人中的右边靠中，并排站立着昨晚揽仙楼内四人中的两位，萧琛与张和知。在霍苍深深凝视天边绚烂夺目的东方日出之际，那二位的余光总是若有似无地朝霍苍身上飘过。
有人朝这十一个人走来。
“还有半个时辰与会者就要全部入场了，都准备齐全了吗？”
来者是万归宗副宗主，平日协助宗主处理各类大小事宜的赵轩之。他询问的对象，是站在这十一位上门徒之中，负责本次文武会赛的上门徒。
负责者颔首道：“启禀副宗主，都已准备妥当。”
每一位想要成为上门徒的外门弟子，都已备案登册。先文试、后武试。文试今日举行，统一纸笔答卷，三日后可全部出成绩。而武试则于明日举行。由于参赛者众多，故而文试可一日结束，而武试则需三日。通过考核者，同时自愿舍弃红尘俗念者，便可成为上门徒。
而今日在无极殿内进行的，则是上门徒之中想要成为武绝之人，和挑战万归宗武绝的外门外派。
本次参赛之上门徒，有三十三人众，一场场分批比试下来，也需三日之久。
“其他外派来参加的呢，都安顿妥了？”
负责者道：“已安顿妥了，本次报名者数量比往年增加了近乎一倍，有十四人。”
赵轩之自然已提前知道，他点了点头道：“不到最后一刻，还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毕竟以前也有围观者临时决定加入的。若有新入赛者，一是要把他们带来的邪崇妖孽封印好，二是检查无误他们的魂灵，千万不可让异类混入其中。”
负责人颔首称是。
赵轩之往萧琛方向看去，二人视线交错，互相点了点头。皇族之中愿意入上门徒修行的，很少。今日长乐国国王、皇后、皇子、公主皆会来参观会赛，而萧琛已报名参加本年文武修绝。赵轩之心想，不知今年是哪位高徒，会打败睚眦必报的萧七皇子了。
他步伐稳重，目光掠过一众上门徒，朝霍苍处多看了一眼。
霍苍目不转睛望着天际边烈火般的朝阳，仿佛被日出夺去了全部注意力。整个人沐浴在金光之中，侧脸看过去平静无比，夺目无比。
赵轩之本想问候一下他的师父沈景玉，见他这副灵魂出窍的样子，默默看了一会，又把话放回了心里，转头朝云石长阶入口处望去。
“嗡——”
紫玉玄铜铸就的殿坤钟于日月山顶敲响，似宇宙之息劈开天地混沌，荡于山间，人心激荡。
“参赛外门弟子，请依次入莲池道场！”
“是！”
数百人齐齐呐喊。
“参赛武绝之人，请依次入无极殿！”
“是！”
三十三位上门徒，与十四位报名参赛的外门外派人士，从莲池道场入口处穿出，陆续经过照魂镜，走向无极殿之中。
这时，从一万级云石长阶上，缓缓走上了一个人。
这个人，手持黑剑，迎风而上，一袭红裙，如枫似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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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月下莲池文武会赛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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