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持续了三天。
第四天清晨，苏临在一种异样的寂静中醒来。风声不知何时停了，只有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他从床上坐起，裹着厚重的毛毯走到窗边，用手掌擦去玻璃上的水汽。
外面是一个被冰雪彻底覆盖的世界。积雪已经堆到窗户的一半高度，将原本明亮的晨光过滤成一种朦胧的灰白色。远处的山峦完全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幕之后，连最近的那些树木也只能看见最顶端的几根枝桠，像是一个个从雪地里伸出来的枯瘦手臂。
“雪停了。”沐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草药茶走进来，银蓝色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束在脑后，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
苏临接过茶杯，指尖立刻被温暖包裹。“你一夜没睡？”
沐霖轻轻摇头，“和雷擎轮值守夜。后半夜风雪渐渐小了，但他还是坚持要有人醒着。”他的目光也投向窗外，眉头微蹙，“积雪比我们预想的还要深。”
当所有人都聚集在客厅时，气氛比前几天更加凝重。阿焱难得安静地坐在壁炉边，手里无意识地摆弄着一根柴火。星尘趴在窗户边上，努力想看清外面的情况，但除了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得出去看看。”雷擎检查着挂在墙上的武器，声音沉稳，“要确认屋顶的积雪情况，还要检查仓库。”
沐霖不赞同地摇头，“外面的能见度太低了，而且积雪可能随时再次崩塌。”
“所以才要趁现在去。”雷擎已经穿上最厚的外套，开始往手上缠布条，“如果等到下一次暴风雪来临，情况只会更糟。”
阿焱立刻跳起来，“我跟你去！”
“不。”雷擎的语气不容反驳，“你留在这里。如果我们在外面出事，屋里需要有人保护他们。”
这个“他们”显然指的是苏临、沐霖和星尘。阿焱张了张嘴想反驳，但最终还是悻悻地坐下。
苏临走上前，帮雷擎整理了一下衣领。“小心点。”他轻声说，手指无意间擦过对方冰凉的耳廓。
雷擎的目光柔和了一瞬，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很快回来。”
门被推开时，一股刺骨的寒气立刻涌入屋内。即使站在离门最远的地方，苏临也能感觉到那股几乎要冻结呼吸的冷意。雷擎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幕中，门被重新关上，但那股寒意仿佛已经渗透进每个人的骨头里。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异常缓慢。
阿焱在屋里焦躁地踱步，时不时凑到窗前试图看清外面的情况。沐霖则安静地整理着药草，但苏临注意到他手中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不少。星尘坐在苏临身边，小声问：“雷擎大哥不会有事吧？”
“不会的。”苏临揉了揉少年的头发，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他很强。”
话虽如此，当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而门外始终没有动静时，连苏临也开始感到不安。壁炉里的火噼啪作响，屋外的寂静比之前的风雪呼啸更让人心慌。
就在苏临几乎要忍不住提议出去寻找时，门外终于传来了动静。
阿焱第一个冲过去开门。雷擎站在门外，整个人几乎被冰雪覆盖，眉毛和睫毛上都结了一层白霜。他怀里抱着几根从仓库取来的熏肉，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团团白雾。
“屋顶情况不太好。”他简短地汇报，声音因为寒冷而有些僵硬，“东侧的支撑梁可能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
沐霖立刻上前帮他拍掉身上的积雪，手指触到雷擎冻得发红的脸颊时微微皱眉。“你体温太低了。”
雷擎轻轻挡开他的手，“没事。”但他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手指也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苏临默默去厨房端来一杯热茶，递到雷擎手中时，故意让两人的手指有片刻的交叠。雷擎的手冷得像冰，苏临忍不住用双手包裹住那只大手，试图传递一些温暖。
“需要加固屋顶。”雷擎喝了一口热茶，语气依然沉稳，“我和阿焱去。”
这次沐霖没有反对，只是转身去拿医药箱，“我先处理一下你手上的冻伤。”
就在这时，星尘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少年不知何时凑到了窗户边上，正用力揉着眼睛。
“怎么了？”苏临立刻走到他身边。
“眼睛疼……”星尘的声音带着哭腔，“好像有针在扎……”
沐霖快步走过来，轻轻拉开星尘揉眼睛的手。“别揉。”他的声音严肃起来，仔细检查着少年的眼睛。星尘的眼球布满血丝，泪流不止，在接触到光线时痛苦地眯起。
“雪盲。”沐霖得出结论，语气凝重，“外面的雪反射了太多紫外线。”
阿焱凑过来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冷气，“这么严重？”
“带他去暗室休息。”沐霖对苏临说，“不要接触任何光线。我去准备药膏。”
苏临立刻领着星尘走向储藏室——那是整个屋子唯一没有窗户的房间。少年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仿佛置身于一片黑暗的迷雾中。
“苏临哥，我会瞎吗？”星尘的声音颤抖着。
“不会的。”苏临坚定地说，扶着他坐在铺着毛皮的角落，“沐霖会治好你。”
安顿好星尘后，苏临回到客厅，发现气氛比刚才更加紧绷。雷擎手上的冻伤刚刚被沐霖处理好，阿焱已经穿好外套准备出门。
“我们必须去加固屋顶。”雷擎看见苏临，解释道，“但所有人都必须做好防护。”
沐霖拿出几副自制的护目镜——用皮革和深色水晶片简单制成的简陋装置。“戴上这个，可以减轻雪盲的风险。”
阿焱接过一副戴在脸上，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怎么样，小爷帅不帅？”
苏临忍不住笑了一下，但笑意很快消散。“我和你们一起去。”
三个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
“不行。”雷擎立刻反对。
“多一个人能更快完成工作。”苏临平静地反驳，“而且我知道怎么加固最省力。别忘了，这个屋子的设计图是我画的。”
沐霖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说得对。但你必须答应我，一旦感到任何不适，立刻回来。”
最终雷擎不情愿地同意了。苏临穿上最厚的衣物，戴上沐霖给的护目镜，感觉整个世界都蒙上了一层深色的滤镜。
门再次打开时，外面的世界比从窗户里看到的还要令人震撼。积雪深及大腿，每走一步都要费力地拔腿。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即使戴着护目镜，强烈的雪光依然让人头晕目眩。
屋顶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东侧的积雪已经堆得比人还高，木质支撑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阿焱骂了一句脏话，立刻开始用带来的工具铲雪。
雷擎的动作更快，他已经爬上屋顶，开始清理最危险区域的积雪。苏临负责在下面传递工具和支撑材料，寒冷让他的手指很快变得僵硬不听使唤。
工作进行了大约一个小时后，苏临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雪光似乎变得更加刺眼，即使隔着护目镜也让他眼睛刺痛。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这个动作却被屋顶上的雷擎看见了。
“回去。”雷擎从屋顶跳下来，落在他身边，声音严厉。
“我没事……”苏临还想争辩，但又一波眩晕袭来，让他踉跄了一下。
雷擎立刻扶住他。隔着厚厚的衣物，苏临依然能感觉到对方手臂传来的力量。
阿焱也从屋顶上探出头，“怎么了？”
“带他回去。”雷擎命令道，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强硬，“我很快就能完成剩下的工作。”
这一次，苏临没有反对。他的眼睛确实开始疼痛，视线也变得模糊。阿焱利落地从屋顶滑下来，扶住苏临的另一只手臂。
回屋的路比来时更加艰难。苏临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几乎完全依靠阿焱的引导才勉强走回门口。沐霖早已等在那里，一看见他们的样子就立刻迎了上来。
“雪盲。”他检查了苏临的眼睛后得出结论，语气带着责备，“我告诉过你，有任何不适就要立刻回来。”
苏临想道歉，但眼睛的疼痛让他说不出话。他被扶到靠近壁炉的椅子上坐下，沐霖熟练地准备着药膏。
阿焱蹲在他面前，难得收起了平日嬉笑的表情。“吓死小爷了。”他小声说，握住苏临冰凉的手，“你要是出事，我……”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握着苏临的手收紧了些。
沐霖的药膏带来一阵清凉的舒适感，缓解了眼睛的灼痛。苏临闭上眼睛，感觉到沐霖轻柔地将药膏涂在他的眼睑周围。那双总是稳定的手此刻有些微微发抖。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苏临轻声说。
沐霖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手上的动作。但苏临能感觉到，对方的手指在他太阳穴附近多停留了一会儿。
当雷擎终于完成工作回到屋内时，天已经快黑了。他带着一身寒气走到苏临身边，蹲下来仔细查看他的情况。
“眼睛怎么样？”
“好多了。”苏临睁开眼，视线依然有些模糊，但已经能看清雷擎近在咫尺的脸。对方的眉梢还挂着未化的冰霜，眼神里的担忧显而易见。
雷擎伸出手，似乎想碰碰他的脸，但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轻轻落在他肩膀上。“好好休息。”
那天晚上，苏临被要求躺在床上休息。沐霖每隔一段时间就来检查他的眼睛，更换药膏。星尘的眼睛也好转了些，少年坚持要待在苏临身边，最后靠在床边的椅子上睡着了。
阿焱和雷擎在客厅低声讨论着接下来的安排。苏临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感觉到两人语气中的凝重。
深夜，当沐霖最后一次来换药时，苏临轻声问：“外面的情况到底有多糟？”
沐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诚实回答：“比我们预想的还要糟。如果雪再不停，我们可能要考虑最坏的打算。”
“什么是最坏的打算？”
这一次，沐霖没有回答。但苏临已经明白了。
换完药后，沐霖没有立刻离开。他在床边坐下，银蓝色的长发在黑暗中泛着微光。
“知道吗，”他轻声说，“在你出现之前，我们每个人都像是飘荡在世间的孤魂。雷擎背负着过去的阴影，阿焱用张狂掩饰内心的空洞，而我……我已经快要忘记温暖是什么感觉了。”
苏临在黑暗中睁大眼睛，虽然他什么也看不清。
“是你把我们凝聚在一起。”沐霖的声音很轻，像是一片雪花落在掌心，“所以，请一定要好好的。为了我们大家。”
苏临感觉到一只手轻轻覆上他的额头，温暖而稳定。
“睡吧。”沐霖说，“明天会更好的。”
当房间里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时，苏临望着天花板，虽然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屋外，风又开始呼啸，新一轮的暴风雪似乎正在酝酿。
但在这个被冰雪包围的夜晚，在这个可能面临绝境的时刻，苏临心里却异常平静。因为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是一个人面对。
在入睡前，他听见房门被轻轻推开。有人走进来，在他床边停留了片刻。一只粗糙而温暖的手轻轻拂过他的头发，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醒他。
苏临没有睁开眼睛，但他知道那是谁。
在那只手的轻抚下，他终于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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