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前的天色深沉又黏腻,无边无际的黑暗像是氤氲天地间的墨,裹挟包围着这一行前进的船只。
童舒有点透不过气,她把面罩扯下来一点,感受寒风削过侧脸的痛楚,她脑子里很乱,好像塞满了思绪,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把脸挡起来。”后方伸过来一只手,带着点灼人的温度,强硬地将童舒的面罩重新戴好。
秦潇潇被安置在船尾,用厚厚的衣服盖着,上船之后,她不让任何人靠近,有人碰到她她就会剧烈地扭动反抗,连童舒也不行。
看着船尾随着行进的船队颠簸的轮廓,一股无力感从脚底升起,童舒开始感到恐惧。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家里的人,三个人一起出发,却让其中一个变成另一幅模样,她想象着姨妈姨父质问的神情,第一次生出逃避的想法。
“闻少程,”童舒开口,发出的声音嘶哑又艰涩:“我等会,能不能去你们物资船那待一会。”
“嗯?”闻少程偏头看她,“不回家吗?”
童舒摇头,目光依旧落在秦潇潇身上。
闻少程大概猜出童舒的想法,他沉声道:“童舒,逃避不是办法。”
童舒浑身一震,却不知道如何回应,低下头看着脚尖不再说话。
冽冽的风呼啸吹过,寂静的夜晚只剩下钢条摩擦冰面的声音,挥动雪杖的战士耳朵上罩着厚厚的防护耳罩,船头两个人的交谈声稀释在风里,只有他们自己能听清。
“....我第一次带人出任务的时候,因为判断失误,导致小队里一名战友失去了左臂。”半晌,童舒耳侧传来闻少程模糊的声音。
“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进部队的时候年纪很小,因为各项成绩优异,一路被推举到特种小队,当上队长的时候我不过十七岁。”天边升起霞光,闻少程侧目,盯着那一抹薄红,“年纪轻轻当上队长,不管在外人面前表现得怎么老成,我自己心里确实有些自傲,当时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有一种我只要去做就一定会成功的心态。”
“所以人真的不能对自己太过自信,当时,我不听队里老兵的建议,执意要带人从水下突围,那伙人从小生长在水边,早就在靠近岸边的地方做好了部署,我那名战友的手就是为了掩护我被炸伤的。”
说话人的絮絮低语带着一股引人探究的吸引力,童舒不知不觉间侧过身体,两眼一错不错地盯着闻少程:“然后呢?”
闻少程像是知道她在问什么,也马上给出了回答:“回到中队,我自然是吃了一个处分,但是我并不会因为处分难过,那是我应得的。”
“我难过的是,因为这次的任务,我的那名战友退役了。”闻少程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痛苦,“他才二十二岁,本来大好的前途,因为我的一个错误指令,彻底葬送了。”
童舒胸中那股郁结的情绪越发浓重:“....潇姐,也才二十五岁。”
“我和你说这些不是让你沉浸在自责里的。”闻少程垂眼,看着消沉的童舒说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以后的手里的兵不会只有一个小队,从那次失误之后,我每次下决断,都会先想想那只从我眼前飞过的手臂,人没有办法做到完美,但是人可以从经验里吸取教训,童舒,你太天真了,这次遇险,或许可以改变你天真的想法,先保护好自己,再去做更多的事。”
“往好的地方想,起码你们三个都好好地回来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能保住性命,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事了。”
远处太阳已经升起,天光大亮。
橙黄的光从闻少程背后照过来,男人硬挺的线条在淡薄的光线下也显出几分温柔。
童舒点点头,不自在地朝另一边挪了几寸,“我知道了,我会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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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离小区越来越近,童舒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看着童舒颤抖的手,闻少程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说道:“别怕,我们送你们上去。”
童舒抬头,忘了脸上还戴着面罩,冲他感激地笑。
单元楼下,闻少程背起秦潇潇,童舒在旁边紧张地照看着,以防她突然挣扎摔在地上。
“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我把人送上去。”闻少程对其他几个战士说道。
几个战士应了一声,划着船往物资船方向去了,一个晚上没有休息,他们也要尽快回去歇一歇。
“走吧。”闻少程背着秦潇潇向楼道走去,秦潇潇似乎已经睡着了,在闻少程背上安静地待着。
两个人沉默地一路往上,这条楼道童舒和闻少程一起走过好多次,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沉重。
“咚咚咚”童舒后脑勺紧绷,抬手敲响了家门。
几乎是下一秒钟,门就被打开了,可见里面一直有人守着门。
“潇潇!”舒亚头发散乱着从房间里冲出来,迎面看到站在门口的童舒,她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来:“...舒,舒舒,我家潇潇呢?”
“...在呢,闻少校背着。”童舒向右走了半步,闻少程走上前来,转身给她看背后包在衣服里的秦潇潇。
舒亚绷起的神经在看到秦潇潇的那一刻骤然松懈下来,流着泪上前接女儿:“没事就好,潇潇,没事就好...”
舒华也从房间里挤了出来,一把将童舒扯到身边仔细打量,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焦虑与担心:“你这孩子,你把妈吓坏了知道吗!怎么样?有没有事?”
童舒疲惫地摇了摇头,正打算往房间里去,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转头看向门外,闻少程挺拔地立在那里,正定定地看着她,见她望过来,他冲她眨了眨眼睛,随后挥了挥手,缓步向外走去。
秦潇潇已经被秦加强和舒亚半背半抱地带回屋子里,童舒到底还是没能在这个时候和他们讲发生在秦潇潇身上的事,强打起精神把两位老人劝回房间,童舒拖着精疲力尽的身体挪到房间里,连衣服都没脱,直挺挺地把自己摔到床上。
“舒舒?舒舒?”舒华在外面敲门,童舒把房门锁了,她进不来,“给妈妈开开门,出了什么事情了和妈妈说说,你表哥稀里糊涂的什么都讲不明白,潇潇到底怎么回事?”
“妈,让我自己待一会吧!”童舒面朝下趴在被子上,闷闷地冲外面喊道。
“好吧...”舒华在房门外忧心忡忡的,又不想打扰女儿休息,她只好说道:“那有什么事你就喊我和你爸,爸妈都在呢。”
童舒没有应声,舒华双手交错在一起搓了搓,又去找王杰了。
没过多久,楼顶传来舒亚的哭声,童舒翻了个身,望着天花板,太阳穴突突地跳动起来。
楼梯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大概是其他人去了跃层查看情况。
童舒睁着眼睛,后背弓起,随时准备从床上起来开门直面姨妈和姨父的质问。
她在床上等了很久,等到楼上低低的说话声停止,等到楼梯上又传来一阵脚步声,等到一切声音再次消失,整个房间都陷入寂静。
没有人来敲门。
童舒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你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童舒。
童舒对自己说道。
有了点奇遇,就幻想着当救世主,想一出是一出,做一些漏洞百出的事,结果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
“啪”
清脆的耳光响起,童舒抽了自己一巴掌。
要你当好人,要你急功近利,你活该。
童舒侧过身,任由眼泪从眼角滑落。她恨自己被小范围的和平蒙蔽了双眼,明明闻少程在外传来的消息已经显露出城北以外的地方形式严峻,可她并没有当回事,骄傲、自负,以为自己能救得了城北,也救得了整个Z市,更可笑的是,她居然还自以为是的觉得自己能伸手到别的省,想去救更多的人。
脸上的冰渣融化,和泪水混合在一起,黏黏糊糊地叫人睁不开眼。
童舒就这么仰躺着,右手搭在胸前,她反复思考,反复琢磨,质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我当不了英雄。”
童舒想了很久很久,轻声说道。
她想清楚了,她从一开始就只是想护住自己的小家,保护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还有妈妈的亲人,从小对自己有颇多照顾的姨父姨妈。
政府和军方的付出,以及小岛的无所不能,让她生起了不该有的使命感,最后也为此付出了代价,让不该受伤的人受伤。
小岛的任务,不完成又能怎样呢?他们一家人能靠着小岛衣食无忧,在末世之中平安生存,就算这天灾接踵而至,他们一家人也能安然处之。
童舒释然地笑了两声。
“我什么都做不了。”防空洞里,闻少程痛苦的脸在童舒脑海中一闪而过,伴随着那道酸涩的嗓音,童舒心中一梗,她立马甩了甩头,将这不合时宜的画面甩到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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