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南八月的第一场大雨下得又凶又急。
瓢泼般的雨点砸在车顶，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如同无数细小的鼓槌，敲打着祝卿安紧绷的神经。车已熄火，停在雕花铁门外不远处的临时车位上，祝卿安握着方向盘的手却半晌未动。
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摆动，擦去一瞬的清明，却很快又被新的水幕吞没。
陈家老宅建在郊区，市中心开车过来要半小时。
模糊的玻璃外，那栋宏阔而典雅的府邸静静矗立，灯光被雨水折射得摇曳，像隔了一层不真实的幻境。
祝卿安盯着微微出神。雨水沿着车窗玻璃蜿蜒滑落，将一切都扭曲、拉长。
一个星期前的家宴上，祝晋通知祝卿安祝家准备与陈家联姻时，祝卿安第一反应是觉得荒唐。
“哪个陈家？”
饶是习惯了情绪不外漏的祝卿安也被这个消息打的措手不及。祝卿安握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无意识地用力使得指尖微微泛白。茶水溅出，她却似乎感觉不到烫。
祝卿安感觉自己心脏也像是被人攥住了，听着自己的呼吸声陡然变重。某个放在心底的名字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连同她拼命想掩藏的其他东西一起。
她既害怕是她想的那个人，却又无可救药地生出一丝期待。
“你认识几个广南陈家？”
祝晋人到中年半路发家，连带着祝家在广南的地位水涨船高。身居高位多年，眉目间的倨傲早已入骨。
他慢条斯理地夹着菜。听到祝卿安这么问，嗤笑一声，头都没抬，也因此没留意到女儿难得一见的失态。
“陈聿礼负责的陈家芯片子公司刚在科创板上市，这下执行副总裁的位置是彻底坐稳了。这样的天之骄子别说是广南，放眼全国也找不到几个。没想到和陈家联姻这样的好事能落到咱家，可能老天都觉得祝家该更上一层楼。”
祝卿安的妈妈梁宜自顾自地接话，喜色在其保养得当的脸上毫无保留地溢出，在祝卿安看来却格外刺眼。祝卿安印象里，梁宜大多时候是忍气吞声的，是阴沉着脸的，甚至是歇斯底里的，罕见有这样喜形于色的时候，居然是因为要将她送去联姻。
祝卿安隔着滚烫茶水氤氲的雾气看眼前的与她眉眼相似的美妇，忽然觉得很陌生。
“我不同意。”
祝卿安的声音不大，仔细听还能听出一丝颤抖。
即便早就知道自己在父母眼里只是可以随便利用的工具，真正听到他们决定让自己去联姻时，祝卿安的心还是沉到了谷底。
陈聿礼，联姻。
无论是哪一项单拿出来都足以让祝卿安心惊肉跳。
祝卿安暗恋陈聿礼五年，终于在大三得偿所愿。可惜好景不长，两人的恋情潦草收场。
祝卿安觉得自己一向是知足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她从不觊觎，能拥有一小段已经足够幸运了。
于情于理，祝卿安都不希望联姻再坏了她在陈聿礼那的最后一点体面。
“呯！”祝晋手一拍把筷子砸在餐盘上。
“祝卿安！我这不是在跟你商量，而是通知！”
“陈家凭什么放弃门当户对的许家跟你祝家联姻？你着急卖女儿也得看看人家是不是真的想买！”
祝晋和梁宜习惯了祝卿安的隐忍，被她突如其来的爆发也惊得愣了愣神，顿了下才说道，
“跟陈家的合作方案已经敲定了，这婚你不想结也得结，容不得你拒绝！”
祝晋微顿，语气稍微缓和，话里的胁迫却更加**。“陈家已经答应把你奶奶接到研究院治疗了，祝卿安，你不考虑你自己也得想想你奶奶！”
祝卿安上小学前基本上都是祝奶奶在带，奶奶是唯一可供祝卿安汲取温暖和疼爱的亲人。祝卿安对祝家的发展没兴趣，却不能不顾及奶奶。
思及此，祝卿安没了胃口，抛下满桌菜肴径直上了楼。
祝卿安一走，餐桌上的氛围更加凝滞，只剩偶尔餐具碰撞发出的声响。
梁宜尴尬笑笑，率先开口打破沉默：“祝卿安这孩子，越长大越不懂规矩了，回头得说说她。”
而祝晋却仿佛丝毫不受刚刚的争执影响，自顾自地继续夹菜吃，女儿的情绪从不在他的考虑氛围内，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当然，还有个原因就是他笃信祝卿安一定会答应。
房门关上的一瞬间，祝卿安觉得自己浑身的力量和所有的反抗都像是被一瞬间抽空，整个人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她靠着房门，慢慢滑坐在地板上。
分手多年，陈聿礼这个名字还是能轻而易举地调动她的情绪。明明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命运却又将两人的轨迹缠绕在一起。
那天祝卿安抱着双膝，望着窗外发了很久的呆。
树欲静而风不止，直到暮色一点一点地把天光蚕食殆尽。
……
祝卿安深呼吸一口，抛开纷乱的思绪，捞起副驾上事先准备好的礼物和伞推门下车。管家早已在门口恭候。看见祝卿安下车，撑着伞一路小跑过来迎。
陈祝两家联姻的消息管家也有所耳闻，但眼下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位祝家大小姐。
大雨滂沱，满城涓滴。祝卿安撑着伞艰难向前。
伞缘随着她的动作抬起，露出的容颜竟比被雨水浇溉过的满目葱茏更清丽三分。
年轻女子略施淡妆，眉似远山含黛，面若云惹红霞。三千青丝被她以木簪简单绾起，青绿色的无袖旗袍完美勾勒出她的玲珑身段。
管家想起陈老爷子书房那块轻青的玉。单论外貌，这样的璧人与自家少爷倒是绝配。
他不敢怠慢，利索地用宽大厚实的黑伞替掉祝卿安手里的小伞，小心翼翼地接过礼物然后护送她进院。
陈家老爷子是个风雅人，把园林修建得颇具古韵，即便是暴雨园林中的景色也别有一番韵味。
此刻的祝卿安却也顾不得欣赏。
……
走到一半祝卿安似有感应般抬头，猝不及防地与在二楼落地窗前的男人对上视线。
只此一眼祝卿安便立马将视线错开，此刻的祝卿安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心跳漏了一拍”。
男人罕见地穿了正装，此刻正散漫地半靠在窗边。多年不见，陈聿礼的气场依旧强大，即便隔得远也能清楚地传达过来——是那种在自己地盘里绝对的游刃有余，像捕猎者在好整以暇地等待猎物。
祝卿安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觉对方幽深的目光似有实感。
如芒在背。
祝卿安想不通祝家用了什么条件竟让陈家同意了联姻。
算起来，这还是两家人第一次正式见面。依照旧礼，本该等男方先登门拜访。然而祝晋和梁宜一心攀附这门亲，便顾不得这些礼数上的小节。以陈老爷子身体欠安为由，着急忙慌地定下了两家见面的事。
祝卿安此刻脑子里乱作一团，不知待会要如何面对陈家人。她不由得蜷起手指，指甲用力扎进掌心的肉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祝卿安刚到门口换好鞋，陈母便已出来迎。
陈母叫余锦华，年过四十依旧绰约多姿，仪态万方，不敢想年轻时是何等惊艳的美人。
祝卿安初见陈母便觉得有种熟悉和亲切感，大抵是因为她有着一双和陈聿礼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光华流转间，稍不留神便会让人沉溺其中。
曾经跟陈聿礼恋爱时没能走到见家长这一步，如今见到陈母，最该陪伴在侧的人此时却甚至不愿露面。
一想到这场联姻背后是祝家**的野心，祝卿安面对陈家人时多少有点尴尬和羞愧，却也不想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
她感觉自己心跳在砰砰响，尽量控制才能让自己声音保持平稳。
“伯母好！”祝卿安声音清悦，脸上挂着得体大方的微笑。
“卿安好呀！”陈母热情地应了她。“卿安到啦。”她先拧过身朝屋内唤了声，而后才转回来面对祝卿安，欢喜地分别牵起她两侧的手，温柔地打量着她，眼里一片满意。
“卿安比照片上的还要漂亮，真是便宜那臭小子了。这么大雨还拿这么多东西过来，很快就是一家人了，哪这般客气。”
陈母注意到管家手里提着东西，便吩咐他先下去安置，然后又絮絮叨叨地跟祝卿安说起话来。
“是我的一点心意，都是些小东西，伯母不嫌弃就好。”陈母比想象中的要热情，让祝卿安松了松紧绷的神经。
“这雨下得突然，本来想让你们改天再过来的。打电话过去你爸妈那边又说快到了，我就只来得及吩咐厨房备了点姜茶，你喝点暖暖身子，千万别感冒了。”
佣人拿来了干净的薄毯，陈母接过，仔细地帮祝卿安围上。然后牵着祝卿安去沙发上喝姜茶。
“伯母太体贴了，谢谢伯母！”祝卿安有点受宠若惊，又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如果陈母对她的满意和热情都是出自于真心，那她联姻后的日子或许还不至于太艰难。
祝卿安有所不知，陈母爱美，也爱美人。
怀孕时陈母便想要个香香软软的女孩，结果生出来是个臭小子。本来看陈聿礼这小子长得还行也就忍了，偏偏这他长大后愈发混不吝，处处跟家里唱反调。
陈聿礼一天天长大，陈母又将希望转移到未来儿媳身上。结果陈聿礼这小子似乎根本没这方面打算，家里明示暗示他全当耳旁风。
不久前家里给陈聿礼介绍了个条件不错的女孩，他竟然直接对人家姑娘说“我妈比我对你更感兴趣，要不你给我妈一个机会？”此话一出，气得陈父陈母差点把茶杯捏碎。
这次联姻也出乎陈家人意料。
起初陈母也半信半疑，但直到今天见家长，陈聿礼也老老实实地没作妖，又让陈母稍稍放下心来。
眼下陈母见着五官精致又气质如兰的祝卿安，一眼便觉得这简直是梦情女儿，越看心下越是满意。暗自脑补了一万个防止陈聿礼反悔的法子。
“卿安下班后就过来了吧，上班累不累呀？”祝卿安端着姜茶小口喝着，陈母就在一旁陪她聊天。
“不累的，就是下雨有点堵车，所以迟了点。”祝晋夫妇比祝卿安到得早点，第一次见家长祝卿安就来得稍迟，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咱家没这么多规矩。雨天不好开车，注意安全就行。你爸妈跟陈聿礼他爸在茶室呢，我懒得过去。陈聿礼在楼上，刚刚有人去喊他了，卿安你陪我看会电视吧。”
“好喔。”
电视里放着热播剧，正好是祝卿安在追的。两人借着剧情聊起来，愈发觉得投缘。
桌子上摆着应季水果和精致的点心，陈母挨个把好吃的挑出来给祝卿安尝，祝卿安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晚饭可能都吃不下了。
陈聿礼下楼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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