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塞的冬日来得迅猛而暴烈。
几场呼啸的北风过后，天空便沉沉地压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得仿佛触手可及，最终，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洒落，不过半日，便将整个雁门关染成一片苍茫的白。
将军府主院的正房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竭力对抗着从门窗缝隙里钻进来的刺骨寒意。
莫妄虞裹着厚厚的狼皮褥子，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窗外被雪幕模糊的庭院。他的咳嗽在边关干燥寒冷的空气和莫渊不知从何处弄来的猛烈药物作用下，确实好了不少，至少不再频繁咳血，但畏寒的毛病却愈发严重，稍受风寒便四肢冰凉，整个人如同浸在冰水里。
这日傍晚，雪下得正紧，院子里积雪已没过脚踝。莫渊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推门而入，玄色的大氅肩头落满了未化的雪花，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
他挥手让端着食盒的侍从退下，自行走到榻边，伸手探了探莫妄虞的额头。
指尖冰凉，激得莫妄虞微微一颤。
“还是这么凉。”莫渊蹙眉，语气听不出是责备还是别的什么。他转身倒了杯热茶，塞到莫妄虞手里，“捧着。”
莫妄虞默然接过，温热的杯壁透过指尖传来些许暖意。他低着头，小口啜饮着，并不看莫渊。
这些时日，他们之间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莫渊不再像初来时那般言语逼迫，只是用行动无声地宣告着掌控——他的饮食、用药、起居，甚至偶尔的放风，都在莫渊的严密注视之下。
“看了一整日的雪，不闷？”莫渊在他对面的矮凳上坐下，自顾自地倒了杯酒，仰头饮尽。边塞的烈酒辛辣呛喉，他却仿佛饮水一般。
“还好。”莫妄虞声音清淡。
闷吗？
自然是闷的。
与京城相比，这里的生活单调得近乎枯燥。但他也渐渐习惯，或者说，被迫习惯了这种被剥离了权力中心、只剩下生存本身的简单。
至少，无需再时刻算计，提防暗箭。
莫渊盯着他低垂的眉眼，看了片刻，忽然道：“穿上大氅，带你出去走走。”
莫妄虞愕然抬头：“外面风雪正大……”
“怕了？”莫渊挑眉，眼底掠过一丝熟悉的恶劣，“哥哥在京城金殿之上都敢直面弑君逆案，还怕这点风雪？”
明知是激将，莫妄虞却还是被他语气中的轻慢刺了一下。他放下茶杯，掀开狼皮褥子，站起身：“有何可怕。”
莫渊看着他强撑的模样，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取过那件厚重的玄色大氅，亲手替他披上，系好领口的带子。他的动作不算温柔，甚至有些笨拙，指尖偶尔擦过莫妄虞颈侧的皮肤，带着军人特有的粗粝感。
大氅很长，几乎将莫妄虞整个人都裹了进去，只露出一张苍白清瘦的脸。上面沾染着莫渊身上惯有的、混合着冷铁、皮革和淡淡血腥气的味道，无处不在，仿佛一个无形的标记。
莫渊自己也披上大氅，推开房门。凛冽的风雪瞬间涌入，吹得莫妄虞几乎站立不稳。莫渊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半扶半抱地将他带入了漫天风雪之中。
庭院里积雪深厚，每走一步都陷下去一个坑。寒风裹挟着雪片，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冰冷刺骨。莫妄虞被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只能被动地靠着莫渊，由他带着往前走。
莫渊并未走远，只是揽着他在覆满白雪的庭院中慢慢踱步。脚下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寂静的风雪夜里格外清晰。
“边关的雪，和京城不同。”莫渊的声音在风声中显得有些模糊，却清晰地传入莫妄虞耳中，“京城的雪，软绵绵的，带着脂粉气。这里的雪，能杀人。”
他顿了顿，指着远处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城墙轮廓：“每年冬天，都有熬不过去的士兵，或是冻死，或是被风雪埋了。也有试图借着风雪偷袭的蛮子，最后都成了这雪地里的肥料。”
他的话语残酷而真实，带着边塞特有的、对生命的漠然。
莫妄虞沉默地听着，寒意透过厚厚的大氅和靴子，一丝丝侵入他的四肢百骸，他忍不住微微发抖，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莫渊察觉到了他的颤抖，揽着他肩膀的手臂收紧了些，将他更近地拉向自己身侧，几乎是用自己的体温在为他遮挡风寒。
“冷？”
“……无妨。”
莫妄虞咬着牙关，不想示弱。
莫渊低笑一声，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他。风雪中，他的眉眼轮廓愈发深刻，黑眸在雪光的映衬下，亮得惊人。
“哥哥总是这般嘴硬。”他伸出手，用带着皮手套的指腹，拂去莫妄虞睫毛上凝结的细碎冰晶，动作竟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专注。
那冰晶融化的细微凉意，与他指尖隔着手套传来的、属于活人的温热，形成奇异的对比。莫妄虞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莫渊揽在肩头的手臂禁锢着，动弹不得。
“回去吧。”莫妄虞偏开头，避开他的触碰，声音在风雪中有些发颤。
莫渊却不动，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被冻得泛青的唇色上，眸色渐深。
“哥哥可知，在边关，两个人靠在一起，才能熬过最冷的冬夜。”
他的话语带着某种隐喻，让莫妄虞心头一跳。
不等他反应，莫渊忽然低下头，额头抵上了他冰凉的额头。两人呼出的白气在极近的距离交融，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感觉到了吗？”莫渊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沙哑，“我的温度。”
太近了。
近到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能数清他浓密的睫毛，能看清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翻滚着某种炽热情绪的幽暗。
莫妄虞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一股热意冲上脸颊，竟暂时驱散了些许寒意。他想推开他，手臂却酸软无力。
“莫渊……你……”他声音艰涩，带着一丝慌乱。
“我什么？”莫渊的鼻尖几乎要蹭到他的，气息灼热，“我只是在教哥哥，如何在边关活下去。”他的唇，若有似无地擦过莫妄虞冰凉的鼻梁，带着一种极致的暧昧与威胁，“比如，如何汲取……温暖。”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贴着莫妄虞的唇瓣吐出。
莫妄虞浑身剧震，猛地用力，挣脱了他的钳制，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冰冷的雪地里，大口喘着气，胸腔因剧烈的情绪波动和寒冷而刺痛。
雪花落在他脸上，颈间，带来刺骨的冰凉，却无法熄灭脸上那反常的滚烫。
莫渊站在原地，看着跌坐在雪地中、如同受惊小兽般的兄长，眼底翻涌着浓稠的、势在必得的暗流。
他没有上前搀扶，只是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然后转身，朝着亮着温暖灯火的房间走去。
“地上凉，哥哥若不想明日起不来，就自己跟上。”
他的声音随风雪传来，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莫妄虞坐在冰冷的雪地里，看着莫渊消失在门内的背影，又抬头望向灰蒙蒙的、不断洒落雪花的天空。寒意如同无数细针，扎进他的骨头缝里。
他伸出手，接住几片飘落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迅速融化，变成一滴冰冷的水珠。
汲取温暖？
他需要的，真的是这种带着掠夺和禁锢意味的温暖吗？
可是，在这能杀人的风雪和冷酷的边关，除了身边这个他恨之入骨的男人，他似乎……别无选择。
他在雪地里坐了许久，直到四肢都冻得麻木，才艰难地撑起身子，一步一步，朝着那扇透出光亮的、如同野兽巢穴入口的门，走了回去。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荆棘之上。
预警：后面会往偏玄幻一点的地方写，因为要补充莫妄虞的身世[化了]谢谢喜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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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北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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