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塞的寒风似乎永无止息,卷着雪沫与沙砾,日复一日地打磨着雁门关的城墙,也磋磨着人的意志。莫妄虞被困在这座冰冷的将军府里,像一株离了水土的兰草,在苦寒与药石间艰难地维持着生机。
他与莫渊之间,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僵持——他沉默地接受着一切安排,用药,用膳,困于方寸之地;莫渊则用强硬的姿态圈禁着他,夜里偶尔会同榻而眠,却不再有过分的逼迫,只是固执地分予他体温,驱散那仿佛永无止境的寒意。
然而,边关最致命的,并非看得见的刀剑风雪。
这年初春,关内外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一场突如其来的时疫,如同鬼魅般,顺着商旅与流民,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雁门关。
起初只是零星的发热、咳喘,军医并未太过在意,只当是寻常春寒。可不过旬日,病患陡然增多,症状也愈发凶险,高烧不退,咳血不止,皮肤泛起不祥的黑紫斑点,死亡如同收割的镰刀,迅速而沉默地撂倒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
疫情很快失控,恐慌如同瘟疫本身,在军民之间飞速蔓延。将军府加强了戒备,但那股死亡的气息,依旧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
莫妄虞本就体弱,几乎是第一批倒下的。
那日午后,他正靠在窗边看书,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额角突突直跳,身上一阵阵发冷。起初以为是旧疾反复,并未在意,只让侍从添了炭火。
可到了夜间,寒意陡然加重,如同千万根冰针扎进骨头缝里,饶是裹着厚厚的狼皮褥子,躺在烧得滚热的炕上,依旧冷得浑身哆嗦,牙齿磕碰作响。
紧接着,高热如同野火般烧了起来。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楚和艰难的哮鸣音。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初是干咳,很快便带上了血腥气。
“公子!公子您怎么了?”侍从吓得面无人色,想要靠近,却又畏惧那可能的传染。
莫妄虞蜷缩在榻上,意识在冰与火的煎熬中浮沉。他能感觉到生命正在从这具破败的身体里快速流逝,比以往任何一次病发都要迅猛,都要……绝望。
外间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门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冷风。莫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似乎是刚从军营疾驰而归,玄甲未卸,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阴鸷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沙哑紧绷,几步跨到榻前,伸手探向莫妄虞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那温度让他瞳孔骤缩。
“将军!公子他……他像是染上时疫了!”侍从跪在地上,声音发颤。
时疫二字,如同丧钟,在室内敲响。
所有侍从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上写满了恐惧。
莫渊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榻上那个蜷缩着、咳得撕心裂肺、脸颊因高热泛起不正常红晕的人,那双总是清冷倔强的眸子此刻紧闭着,长睫无助地颤抖,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破碎、消散。
军医提着药箱,面色凝重地赶来,诊脉后,脸色更加难看:“将军……确是时疫,而且来势极凶……公子本就体弱,这……唉……”
后面的话,军医没说,但那声叹息已经说明了一切。
室内一片死寂,只有莫妄虞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咳嗽和喘息声。
莫渊死死盯着榻上的人,下颌绷紧,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他猛地转身,对着惶恐的侍从和军医厉声喝道:“都出去!”
“将军!此疫凶险,您不能……”副将忍不住出声劝阻。
“滚出去!”莫渊暴怒地打断他,眼神狠戾如狼,“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进来!”
他的威压震慑住了所有人。侍从和军医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带上房门。
室内只剩下两人,以及那令人窒息的病气。
莫渊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着,他看着那个仿佛被遗弃在生死边缘的人,眼中翻涌着剧烈的挣扎。时疫,无药可医,触之即死。他是边关主帅,肩负三十五万将士的性命,他该远离,该隔离,这是最理智的选择。
可是……
他一步步走到榻边,缓缓坐下。伸出手,不是探体温,而是拂开莫妄虞被冷汗浸湿、黏在额角的墨发,动作轻柔得与他方才的暴戾判若两人。
“哥哥……”
他低声唤道,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莫妄虞在混沌中似乎听到了,他艰难地掀开一丝眼帘,视线模糊,只能看到眼前一个玄色的、熟悉的轮廓。他想说话,却只溢出一串更加剧烈的咳嗽,殷红的血沫溅在苍白的唇边和下颌,刺目惊心。
莫渊的指尖颤抖了一下,他用指腹,轻轻的,一点点擦去那些血迹。
然后,在莫妄虞涣散而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他俯下身,手臂穿过他的颈后和膝弯,将那个滚烫而颤抖的身体,连同厚重的狼皮褥子一起,紧紧地、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冷……”莫妄虞无意识地呓语,身体本能地向着热源蜷缩。
“我知道。”
莫渊将他箍得更紧,用自己的额头抵住他滚烫的额头,玄甲的冰冷与他肌肤的灼热形成诡异对比。
“我抱着你,就不冷了。”
他像是在对莫妄虞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他就这样抱着他,坐在榻上,如同两尊凝固的雕像。窗外是边关死寂的夜,室内是摇曳的烛火和病人艰难的呼吸。
莫妄虞的意识时断时续。他感觉到那坚实滚烫的怀抱,感觉到那双紧紧箍住他的、不容置疑的手臂,感觉到额头上传来的、带着安抚意味的触碰。
恨意、屈辱、不甘,在生死边缘似乎都变得模糊了,只剩下一种原始的、对温暖和生存的渴望。他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莫渊胸前的衣甲,将滚烫的脸颊更深地埋进那带着冷铁和血腥气息的颈窝。
莫渊感受到他的依靠,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环抱着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他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别怕,”他在他耳边低语,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沉与温柔,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我不会让你死。”
“黄泉路远……我陪你。”
他低下头,冰凉的唇,轻轻印在莫妄虞汗湿的、滚烫的额角。
那一夜,权倾朝野的将军,卸下了所有冷硬与算计,抱着他病入膏肓的兄长,在这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边关孤城里,以最原始的方式,对抗着无常的命运。
没有汤药,没有良医,只有彼此贴近的体温和纠缠不清的呼吸,如同绝望中开出的、诡异而脆弱的花。
莫妄虞在高热的迷梦中,仿佛又回到了京城,回到了那些步步惊心的日子,但这一次,那令人窒息的压力和冰冷似乎远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身后这片仿佛能隔绝一切风雨的、滚烫而坚实的依靠。
他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幻觉,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沉沦。
他只知道,在这濒死的边缘,抓住他的,是莫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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