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2月2日。
一夜无梦。
我起了个大早,怀里的小伊万正酣睡,雅罗斯拉夫蹲在简易灶边架着一只搪瓷杯煮东西,黏糊糊的一团,咕噜咕噜冒热泡。
环顾一圈,没见到准尉和鲍里斯的身影,于是我问了一下他们的去向。
雅罗斯拉夫抬头,用勺子搅了搅杯里的吃食,不紧不慢地说:“戈尔布诺夫准尉大概是去了一趟团部,军需官那边有任务要求,现在在清点各个运输小队情况。至于鲍里斯……他和准尉同志一前一后出去的,不知道是不是一起去了团部。”
“这样啊。”准尉同志昨天晚上提醒过,今天会接任务的。
我的大脑迅速转一圈,立刻将这些日了解的战事情况进行整合:
第一次斯大林突击的军事行动就是针对德军围困列宁格勒的解放,除了列宁格勒方面军和波罗的海沿岸的第2方面军参与外,沃尔霍夫方面军也参与其中。
自1月14日突围战打响,沃尔霍夫方面军第59集团年历经鏖战,终于在1月20日成功解放诺夫哥罗德,使列宁格勒彻底摆脱围困危局。
然而战斗并未结束,第59集团军对开始退却的德军趁胜追击,与友军协作,于1月30日将敌人逐退30公里。
彼时前线战火未熄,苏联若要打赢列宁格勒保卫战、解放周边地带,关键是阻止德军渡卢加河向西南逃窜。这么大规模的作战,枪炮一响,物资消耗巨大,补给稍有差池前线就会陷入僵局,而这意味着后勤人员要不顾一切维护好庞大的补给线。
照此情形推测,戈尔布诺夫准尉接下来的任务大概率是负责第59集团军的补给跟进。
也就是说,我们真的要上前线了。
“……露缇娜同志?”雅罗斯拉夫唤醒失神的我,“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要不要一起吃点东西?”
我摆摆手,自个儿从包袱里拿出半块压缩饼干啃,谢绝了他的好意。
战时粮食金贵,士兵每人每天那点配给,塞牙缝都勉强,有时还得自己想法子找吃的,我哪能平白分走他的口粮。
正准备起身,把熟睡的小伊万挪到旁边,哪知小家伙像是感知到我的动作,双手在空中胡乱抓了抓,攥住我的衣脚不安地哼唧几声,“露缇娜……别走……不要离开我……”
“乖,不怕,我不会离开你的。”我轻轻扯开小伊万的手,把他安置在铺着旧军毯的墙边,掖好毯子角,确保他不会着凉。
“你要去哪里,露缇娜?”雅罗斯拉夫问。
我系好包袱,回道:“有一个地方,我想去确认一下。”
说话间,廊道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沉稳又急促,我抬眼望去,是戈尔布诺夫准尉回来了。
但鲍里斯没跟在他的身旁。
“你要出去?”准尉同志问。
我点头,向他报备:“我想趁现在有时间‘回家’看看,不会走远的。”
“下午之前回来,我们接到新任务了,要到附近的供应站报道。”他没有拦我。
“明白。”我再次点头。
·
暂时离开队伍,我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窜,寻找奥列格昨天带我去的那处居民楼。
虽然不能百分百肯定原主就是两位少尉认识的“苏珊”,但保持怀疑边没错。
我不知道自己要在苏联这个时空待多久,所以能查清楚原主的身份,也算是给自己一个心安理得的安慰吧。
寒风如刀刃,割着脸颊生疼。我裹紧身上有些破旧的军大衣,脚步匆匆穿梭在千疮百孔的街巷。
昨日下午奥列格带我走过的路,如今在白昼下竟有些陌生,被炸塌半边的房屋歪歪斜斜,似随时会轰然倒地。
我左顾右盼,努力在脑海里拼凑记忆,试图寻到那处居民楼的影子。然而在繁忙又破败的街道,只有荒凉的白色回应着我的视线。
进入拐角,我不小心和一位警察相撞,深蓝偏灰的制服蓦地闯进视线,冰冷的腰带和金属扣子让我一下子想起西方电影里不太友好的内务部鹰犬。
“抱歉,我没瞧见您……”我忙从警察蜀黍的怀里弹开,压低脑袋,只想赶紧离开。
“同志,您需要帮助吗?”他的声调很欢快,像是沐雪盛开的一朵野花,在白茫茫一片的世界里十分惹眼。
我抬头,撞入了一双金色的眸子里,“嗯……其实我在找一个地方,但我不知道那个地方的名字。”
“您能描述一下周边情况吗?”他微微歪头,眼神里满是关切,“您别担心,这儿的建筑我熟得很。”
我照着记忆磕磕绊绊描述几句,只记得离医院不远,旁边似乎竖着一块告示墙。
“竖着告示墙的居民楼可不少呢。”警察蜀黍抬手摩挲着下巴,稍作思忖后,脸上绽出个明朗的笑,“对了,我叫帕维尔·弗多洛维奇·瓦斯科夫,您叫我帕维尔就行。我带您找找看吧,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了吧。”
“我叫露缇娜。”我微微点头,“谢谢您,好心的帕维尔同志。”
帕维尔挠挠头,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
警察蜀黍的“很快”是二十分钟之后,我们绕了一大圈,再次绕到去过的一处居民楼时,奥列格的声音从旁侧被毁的商铺传来,叫住了我。
“少尉同志?”我转身看过去,在他的身后正是我要找的地方,“您在这里,应该不是散心吧?”
奥列格笑笑,“听说你们下午就要离开,所以我在这里守株待兔,或许能等到你出现。”
消息挺灵通的,“你知道我会来?”我问。
他很诚实地回答:“猜的。”说话间,目光落在了帕维尔的肩章上,“下士同志,不介意的话我想和我的朋友单独聊聊。”
“是,长官!”帕维尔向他敬礼,和我挥手告别后继续自己的执勤任务去了。
等帕维尔的身影走远,他打开手电筒,邀请我一起进入这座居民楼。
“露缇娜,我很想知道你是怀着怎样的心思来这里的?”少尉同志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问。
“好奇。”我亦报以坦诚之心,“你们说我和苏珊长得十分相似,所以我很好奇苏珊以前的生活环境。”
“苏珊是在1937年的某个夏天消失的,此后整整六年,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没在我们的生活里出现过。”手电筒的惨白灯光,直直打在残破不堪的楼梯上,混凝土浇筑的墙壁布满了交错的裂痕,内里的钢筋裸露在外,扭曲狰狞。
“这里的楼梯不太好走,小心脚下。”他提醒。
我跨过缺角的地方,“她的家人呢,报警了吗?”
“没有。”前边的路空了一大块,奥列格敏捷地跳过,随即转身向我伸出手,稳稳将我拉过塌陷处,“很奇怪是吧,这一点我和塔蒂亚娜一直想不通。”
“她和谁一起住?”
“苏珊很小的时候就和祖父母一起生活了,她的父母曾在德国留学,听说小有名气。”
“之后呢?”我跨过那块悬空处,“苏珊失踪以后,她的父母亲没有察觉吗?”
“我不知道,但据说在苏珊消失之前就死在了大清洗中。”奥列格道。
“据说?”
“我父母的猜测……当年,契卡曾闯入家里,带走了我的父亲。”他垂眸,望向黑暗深处,目光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这段历史,我赴俄旅游时偶然在网上刷到过,斯大林耸人听闻的大清洗始于1934年,涉及群体众多,主要包括政治家和高级官员、军事将领和军官、知识分子和文化人士,直到1939年才告一段落。
终于爬到了四楼,才这点运动量,这具身体就喘上了,实在是不给力。
见我上气不接下气,少尉同志放缓了步子,“苏珊的祖父母在战事打响后的某天晚上,也被一群人秘密接走了。有不少人见到是契卡,但没人敢和内务部的事扯上关系。”
我拍胸口顺气,接着问:“您觉得他们还活着吗?”
“不知道。”他脚步沉沉,手搭在旁边的一扇门前,用力一推,尘土飞扬,“咳咳……不好意思,我忘记灰尘有点大了。”
这哪儿是有点大啊!
“咳……咳咳咳!”喉咙一阵发痒,我佝偻着腰咳得昏天黑地,差点没把苦胆咳出来。
他爹的,原主的身体怎么这么虚啊!
“你没事吧?”奥列格帮我拍背顺气,“露缇娜,你的身体看上去很虚弱。”
我摆摆手,攥紧他的胳膊撑住身体,脚步踉跄走进屋子。
一股刺鼻霉味裹挟着尘埃,直朝鼻腔冲来。
我手忙脚乱扯起围巾捂住鼻子,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出声:“这里的摆设都原封未动,看样子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收拾行李。对了,奥列格少尉,这间屋子后来有人翻过吗?”
“不知道。”少尉同志摇头,解释道:“这栋公寓住的住户大多数是工人和知识分子,房子是分配的,他们失踪后管理员就把这间屋子锁住了。但如果有心偷溜进来,也不会有人去管。”
细细打量起客厅,除了被炸碎的门窗,屋内陈设普普通通,就是寻常人家的布置模样。
我缓缓挪步,目光扫过屋内的老旧家具,一张掉漆的木桌歪歪斜斜地立在墙角,桌上还摊着一本翻开的旧书,纸张泛黄起皱,仿佛一碰就会碎成纸屑,书页被浮动的气流轻轻翻动,发出簌簌声响。
“少尉同志,您在这里找到过有用的东西吗?”我剥开蛛网,又到了厨房和卫生间看一眼,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奥列格摇头,“除了老人家的研究笔记外,没什么特别的发现。”
研究笔记?
“对了,苏珊的祖父母退休前是干什么工作的?”我推开书房和主卧,也没发现什么异常,还剩下苏珊的房间,但潜意识里似乎不太想推门而入。
是害怕,还是原主的拒绝?
“克拉夫佐夫老先生退休前是一名脑科医生,克拉夫佐娃夫人则是一名心理学教授。他们的研究笔记我看过,只知道是关于人脑神经和心理方面的学术总结,具体的我看不懂。”奥列格回答。
书房确实放有许多心理学和人脑应用的书籍,估计奥列格看到的笔记类似于“读书心得”这种吧,不然不会那么轻易让人看到。
我站在苏珊的房门前,迟迟不敢推开,“他们的研究笔记呢?”
他摇头,“被偷走了。我和塔蒂亚娜当初很害怕,偷偷闯进去后什么也没拿,后来想要拿些什么时已经晚了。”
“嗯。”
我把手贴到门上,心里的排斥感愈发强烈,似乎在警告我好奇害死猫。
“露缇娜?”奥列格终于发现了我不对劲的地方,“你为什么一直站在门前?”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总不能说是“苏珊的警告”吧?他已经相信我是“露缇娜”了,这会儿又蹦出个“苏珊”来,什么跟什么啊!
“没事,就是有点好奇里面是什么样子。”我只能用这句话来搪塞。
“为什么不推开门看看呢?”说着,奥列格先我一步做出反应,伸手推开了房门。
我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盯住前方,忍住心里更加强烈的排斥感。
然而在看到房间布置的那一刻,排斥感消失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门不是我推开的,我没有亲自动手,所以不算越界。
“里面没什么特别的,塔蒂亚娜检查过了。”奥列格说。
我扫视一圈,很普通的房间,很没有个性的布置,整齐得像是电视广告里的样板间,“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
除了墙壁上张贴的那张掉色的百兽图海报,细看之下蛇被圈了起来。
我们又在屋子里待了一会儿,没找到一张关于苏珊的照片。正打算离开之际,脚下突然传来的细微又不同寻常的“咚”,引起了我的注意。
“等一下,少尉,”我喊住奥列格,“你有没有听到脚踩过地板发出的不一样的声音?”
“什么声音?”
“地板一定藏着什么东西。”
我照着刚刚走过的范围一步一步用力踩,嘿,没想到还真被撞上了。
“咚”。
奥列格反应极快,迅速抽出匕首蹲下身,精准地撬起那块可疑的地砖,从里头掏出一本小笔记本。他翻看几页,发现上面记录的不是俄文,看不懂,于是交给了我。
“是德文。”我脱口道。
“你认识德文?”他语调微微上扬,带着几分诧异。
我想摇头,却发现自己很轻易地读懂了开头的第一句话:
“人脑是造物主伟大的产物,亦如宇宙般宽广而复杂……”
咦,原主会德语?!
苏珊啊苏珊,你真令我感到意外。
“你看得懂。”奥列格语气肯定。
我知道自己刚才的表现就已说明一切,于是大方承认了:“对,我看得懂。”
“你为什么看得懂德文?你到底是谁,来自哪里,又是什么身份?”他上前一步,身形陡然高大威严起来,眼神锐利得似要将我看穿。
那是看待敌人才会有的审视。
我并不急着回答他,而是稳了稳心神,字斟句酌地开始鬼扯:“少尉同志,说出来您可能不信,我忘记了很多事,只知道自己叫露缇娜,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你的意思是,失忆?”他皱眉,视线一寸一寸扫过,显然不太相信。
“或许是吧。”我耸肩,侧开他的目光接着大胆忽悠,“您和塔蒂亚娜少尉也说过我长得像苏珊,说不定我就是失忆后的‘苏珊’呢。”
我见到他的身体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露缇娜,别用这么拙劣的演技蒙混过关。”
我上前逼进一步,他又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那您希望我怎么回答——‘我是十分可疑的人,有可能是苏维埃的敌人’……又或者说,‘对,我就是失踪了六年的苏珊,我回来找你们了,奥列格’……?”
我不清楚原主以前是怎么和他相处的,只能发颠飙演技,冷着脸扯出一个阴森的笑。
年轻的军官有那么一瞬间的震惊,随即捂脸大笑起来:“露缇娜,你的演技真拙劣……苏珊根本不是这种感觉!”
就说嘛,换了芯子的,尽管顶着一模一样的脸,身边人又怎么可能认不出区别呢!
果然,小说都是骗人滴!
我们四目相对,突然冷场。短暂的几秒沉默里,暗流涌动,诸多疑惑与猜忌在这无声对视中交织。
最终,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都彼此心照不宣地将这件一时半会儿扯不清的事暂且搁置一旁。
“里面写了什么?”奥列格接上刚才的好奇问。
我翻了几页,看完摘要后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回答:“这里记录的是一项有关人脑研究的猜测,核心目的在于深度开发人脑,挖掘大脑潜藏的巨大能量。”
看他听不懂,我又接着补充:“19世纪90年代,哈佛大学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和鲍里斯·西迪斯在培养天才儿童的过程中提到‘人们对于自身全部心智的潜能只发挥了一小部分’。然后,在1936年,美国作家洛厄尔·托马斯为书作序时,明确地将人脑开发潜能定在了10%上。而笔记本里的研究,就是在试图挖掘10%以外的区域。”
有点疯狂,但结合苏珊的家庭情况,一切的猜测都成立了——可怜的孩子被当成了活生生的实验品,甚至她的父母也参与其中。
奥列格立刻领会要意,再望向我时,眼里多了抹复杂的怜悯。
如果抛开穿越不提,在知情人眼里,我现在的状态可不就像原主受刺激冒出的第二人格嘛!
靠,这操蛋的世界!
“您别这么看着我,我是露缇娜!”我加重语气强调自己的身份。
奥列格微微颔首,目光中的复杂情绪稍作收敛,低声应道:“我知道你是露缇娜,只是这件事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说罢,他抬手紧了紧领口,抵御着从楼道和窗户灌进来的寒风,“不管怎样,这本笔记里的内容太匪夷所思了,要妥善处理,一旦被有心人利用……”
少尉同志是善良的。
我把笔记本重新放回原位,合上石砖,又费力地将一旁歪倒的沙发挪了挪,把那处严严实实遮住,“就放在这里吧,要么在未来某天重见天日,要么永远掩埋在废墟里。”
我拍拍手上的灰尘,也不管身后一脸凝重的奥列格,抬脚径直跨出房门。
很抱歉以这种方式认识你,亲爱的苏珊。
我捂住胸口急跳的心脏,感受到了生命的挣扎。
可脑子里仍有一个疑惑挥之不去,所以,这六年来原主到底经历了什么?
答案,或许会在未来的某一时刻出现。
但现在,作为露缇娜的我要离开了。
[爆哭]苏珊就是一个实验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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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0 苏珊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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