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十一年,帝星陨落,凶煞降临。未知瘟疫迅速蔓延至整片大陆,一时间,繁盛的王朝便如同清晨时海上的泡沫,顷刻破碎,迸溅着华美的玉屑。
不久,天下大乱,世界削减五分之四的人口,无论男女老少,尊卑贵贱,无一幸免。
这场浩劫中的幸存者被称为“天命人”,他们虽不受瘟疫侵袭,却无力对抗剧烈变化的环境,等待着他们的只有更晚一步的死亡。
这样的绝境中,人们便将这场没有由头的灾难称之为“天谴”,认为这是神对这个充满杀欲与嗜欲的人间的惩罚,然后安然等待自己的死亡之期。
这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黄沙漫漫的沙场上远远地浮现出一个黑影,瘦削僵直,在风中似根竹竿。走近来才看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上裹着灰扑扑的黑色长袍,帽兜里都是黄沙。
少年枯黄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金色的眼睛如一潭黯淡无光的死水,年轻的脸上满是历经风沙的痕迹。
他已长途跋涉的三个月之久,只为南下寻找一个心怡的墓地埋葬他自己。
只要越过眼前这道玉山关,他便真正踏入了绿水青山的江南地界,他心中残存的那一点支撑着他活到现在的念想就快实现了。
好不容易走到空无一人的高大城墙下,少年仰头看着那扇巨大腐朽的城门,不禁想笑。
古今兵家必争之地,此刻居然无一兵一卒,城门大开的模样,见证着千百年来人间这些愚蠢的纷争。
罢了,这些与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此时此刻,失去所有、孤身一人的李风间只想找个喜欢的地方长眠而已。
他费力地推开城门,漫无目的地走过一地白骨。
聚集的秃鹫全然无视他的到来,只用那尖利刺骨的鹰眼炙热地盯着这个瘦削的少年,似乎在等着他倒下的那一刻冲上去分食。
当然,它们期待不到那一刻。
李风间不走到春暖花开的水乡是不会就此死去的,尽管他的身体还在这荒芜的边城,但他的心……自他从死人堆里爬起来的那一刻便已经飞到了花红柳绿的江南。
他走着,身体沉重,步履不停,形容憔悴,全然像个抽去灵魂的木偶。
走过一片倒塌的屋舍时,他在黑漆漆的瓦片下看见了一只尚在动弹的手臂。
死水般的眼底忽然泛起一阵细小的涟漪。
“我叫千月,杨千月。东南人士,家父杨先知!”
被救的少年比李风间还要小一两岁,此刻正坐在城墙脚下笨手笨脚地缠绷带,动作的间隙里抬头向他笑了一笑。
不可否认那是张白净俊秀的脸蛋,细皮嫩肉,吹弹可破,加上身上不菲的绸缎衣服,一看就知道这是大户人家,一问果然是富甲一方的东南杨氏,真了不得。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锦衣玉食的贵公子也会瘸着腿狼狈坐在断壁残垣下。按理说这些娇惯的哪有这么好脾气啊,杨千月居然出乎意料地坚强随和,似乎一点不在乎身上的疼痛,李风间让他扎紧流血的腿他便扎紧,也不多纠结。
“我姓李,李风间。自北而来,家境微寒不足挂齿,走了。”
李风间也没什么好对他说的,自报姓名之后便起身继续旅途,刚走两步便被身后的人叫住:
“等等!你要去什么地方?为什么要不远万里从北方来到这里,这里有什么你想要的吗?”
李风间头也没回:“因为身边人都死了,我想找个好地方歇息……路不长,我想我快找到了。”
“那就是说你还没想好要去什么地方了,那便和我一起回家吧。”
“家?你还有家?”
杨千月扯了扯颈间已经变得有点脏的黄色围巾,说:“我只是跟着叔父来这做生意,谁想只半个月这人间就变了模样,应该是两天前吧……我被那群绝命狂徒打倒后就没想过还能睁眼,既然你救了我,就当作报答你的救命之恩,跟我一起回家吧。”
李风间愣了一秒,这期间他想了很多,本来他不该答应的,考虑到这种情况下杨千月的家人多半也没几个活着,不如说,肯定也都不在了,跟着回他那所谓的“家”毫无意义。
毕竟杨千月是他这两个月的旅途中见到的唯一一个活人,这样的生存概率,可想而知这个世界还剩下多少个“天命人”。
但他还是应道:“好。”
杨千月比他小,却比他会生活。
在遇见他之前李风间风餐露宿,捡到看似能吃的便往嘴里塞,遇见能喝的便往囊袋里装,全然不像个人该有的活法。
杨千月就不同了,一路上他不仅一直保持着外形的整洁端正,即便是烤只虫子他都能细嚼慢咽吃出一副珍馐美馔的姿态,还要指导李风间去头去尾,怎样料理才入味香脆。
就这样的环境下,他还顾到路途上换洗衣服的事,非带着他去荒废无人的成衣铺里拿了各色的衣衫。
李风间说路途漫长,没必要考虑洗澡的事。
他却说,每天一个颜色穿着有什么意思,累了困了换一件衣服也能让人心情振奋。
拗不过他,李风间只好跟着塞了几件衣服在行囊里。
星光灿烂的夜晚,李风间习惯连夜赶路,他却拉着风间坐下观星,指给他什么是天罡星,什么是北斗,哪个是玉衡。
他看了眼嘴里念念有词的千月,而后一言不发地盯着闪烁的深空。
灾难降临之后,李风间已经很久没和人交流过了,心中只想着那片青青墓地,平日里活得也没个人的模样,此刻遇上这么个杨千月,忽然有一种看见怪物的感觉。
实在是个奇人。
“风间,你有喜欢的人吗?”
他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句试探性的,轻缓的问句。
杨千月漆黑的眼睛在灿烂的夜空下格外明亮,里面似乎有星辰在辉映,又似擒着点点泪光。
他紧盯着风间的侧脸,等待着他的回答。
好久,只见李风间缓缓张了张嘴,发出一个单音节:“看。”
杨千月疑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抬头,只见西边划过一颗流星,转瞬即逝,他只看了个即将消失的尾巴。
他笑了:“诶呀,我错过了。嗯……你许愿了吗?”
李风间淡然道:“没。”
“为什么不许?”
“许愿我的坟头上能长点好看的草,还是求蛆虫不要咬我的肉?”
“你可真悲观,为什么非要想着你那块坟头。”
杨千月撞了撞他肩膀,摇摇晃晃的,嘴角含笑,他总是一副轻松的模样,即便不久前才和他一样从死人堆里爬起来。
李风间已经不想去回想那些惨痛的过往了,他只默默答道:“这世上已经没什么值得期待的了。”
杨千月轻笑:“怎么会呢,不是说好和我一起回家的吗?你还有我,我家很大的,加一个你完全没问题。”
李风间瞥了他一眼:“你不是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吗?有,她也死了。”
“……”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翻身睡下。
杨千月静默在原地,坐在他身侧好久没说话。
夜半冷风习习,只有身后一块大石也挡不住什么寒冷。杨千月缩在自己的被子里瑟瑟发抖,忍不住凑近了睡得一动不动的李风间。
他似乎被惊到了,一个激灵睁开了眼,两人四目相对,鼻息就在咫尺间。
杨千月尴尬地笑了笑:“抱歉……风间,我太冷了。”
李风间啥也没说,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破棉絮被子分了一半盖在他身上,杨千月总觉这样会冻着他,只说:“别这样,你会冷死的,咱俩凑近点就行……”
“我刚刚还以为,是野兽。”他忽然说。
杨千月缩在被子里看着他,漆黑一片也看不清什么,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刚刚被吓醒的那一下。
原来他是把自己当野兽了,难怪反应那么快。
李风间缩进被子里睡下,背过身子,闷声说:“睁眼看见的是人……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谢谢你,早点睡吧。”
杨千月无语凝噎,竟差点被他这话逗笑,分出被子的是他,被谢的居然是自己?
这个人的便宜未免也太好占了。
李风间醒得快睡得也快,没多久就回到了梦乡。这次他好像睡得格外熟,连杨千月偷摸着钻进了他被窝都不知道。
浩瀚的星空下,两个少年相依而眠。
杨千月怀抱着熟睡的李风间,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即便仍旧睡在野地里却也没有了最初的那种冰冷。
果然,他需要的只是一具火热的身体。
杨千月将脸深埋进身边人的颈窝,满脸幸福地进入梦乡。
恍恍惚惚的,他听见一个声音。
“杨千月,起来,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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