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地隐赶到,杨浅真额角满是细汗,他焦急地冲着来人说:“大人你终于来了,快看看千月兄这是怎么了,刚刚他还好好的呢,忽然就倒下没气了!”
地隐看了眼气息微弱的杨千月,又看向他面前神情慌张的杨浅真,忽然发出一声嗤笑,悠然地放下袖子,一副不打算动手的模样。
杨浅真不解地看他:“大人,你这,你笑是何意?”
“我笑你居然会想救他。”
杨浅真表情一僵,更加不明白了。
地隐好整以暇地坐下:“救他倒是不难,只是我没想到,被东南杨氏一族窃取了富贵人生的你居然会出现在这,还在这求我救你命中注定的劫。”
不等对方思考,地隐怀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讲起了一段往事:“从前有个年轻人携带着家人积攒下的银钱进京赶考,在旅店中遇上一个落魄商人,商人自诉亏了大钱无颜再活,正欲饮完此酒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自尽。年轻人有着菩萨心肠,坐下宽慰商人,还将自己这一路的盘缠都给了商人。商人感动之余立下誓言,将来经商有为必然涌泉相报,二人互问姓名后拜别离去。多年后,商人成为了北地巨贾,他一直没忘那位在他最落魄之雪中送炭的年轻人,他在世间寻找着对方,又是在一间旅店,他遇到了一个叫做杨代的人。”
听到这个名字,杨浅真不免神情一变,他的祖父就叫作杨代……难道说故事里那个人就是他祖父?
地隐对他的神情变化很满意,继续道:“商人大喜,如约赠予杨代十几条船的白银,让自己这位‘恩人’坐享滔天的富贵,然,此杨代非彼杨代。杨千月的祖父窃取了你祖父的功劳,并把原本属于你们的富贵人生据为己有,让你们杨家一代终年活在苦寒的山头,天天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而他杨千月生来就是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呵呵,如何,听了这些,你还打算救这个剽窃者的后代吗?”
他说完,饶有兴趣地在一旁等着对方给出反应。
杨浅真只是沉默。他看着眼前几乎没有气息的杨千月,看着对方被金玉保养得细腻柔嫩的肌肤,和自己粗涩的手心全然不同,更别提他那日夜操劳的爹娘,明明饭都吃不饱,却还总是把最好的留给他,锲而不舍地送他去私塾,望着有朝一日他能出人头地,可惜……他那可怜的爹娘没等来他中举的那一天,只等来了灭绝一切的天谴。
良久,那边的地隐逐渐有点不耐烦,似乎对这杨浅真此刻一言不发的模样很不满,他无意瞟了眼旁边只是个灵体的杨千月。
杨浅真还不知道,在他沉默无言的这段时间里,杨千月其实也在一旁听完了整个故事。比起他的沉默寡言,杨千月此刻的反应才更像是故事里被偷走人生的杨浅真,他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又是气自己那厚颜无耻的祖父,又是气面前不说话只发愣的杨浅真。
还犹豫什么,剽窃者就在你面前,不救才对吧!你说啊,我才不需要你救!杨浅真!杨千月在他身边狂喊。
“我要他醒过来,你救救他吧。”
杨浅真抬头,露出一对没有悲喜的眼瞳。
杨千月差点气得晕厥,他摇头喊道:“不,不,不……我才不要,我才不要现在醒过来!你不要救我啊!”
地隐无视他的不情愿,勾唇一笑,大手一挥就将杨千月的魂灵给送回了身体。
“虽然不知道你们是从何处寻得的天书,但你们想必不知道凡人读取天书是消耗魂灵的吧,杨千月刚刚那番脱魂出窍之症就是他太急于求成的结果,我如你所愿将他飘出去的魂给送了回来,不多时他应该就能醒了。但是,作为救人的代价,这本天书我要收走。”不等杨浅真说点什么,他拿着天书欣然离去。
杨浅真挽留天书的手抬到一半,最后也只能不得已地垂下,他低头看向臂弯里开始苏醒的杨千月,对方先是皱眉,而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睁开眼,又是愤怒又是埋怨的目光,其中还参杂着一丝愧疚,他的嗓音沙哑,有些虚弱:“你不应该管我,我也不想被你救。”
“原来你听见了。”杨浅真毫无感情地笑了一声,继续:“虽然那个故事听着让人有点生气,但也只是地隐的一面之词,谁知道真假。再者,也怪我不懂天书禁忌,害你差点出事。”
“嗯……那估计是真的。”杨千月垂眸,想起了祖父临死的那一天。
那日惊蛰刚过,细雨绵绵,整座杨府都被蒸腾飘渺的白雾遮掩在山间,府里的人个个行色匆匆,低声细语的埋怨声传入年幼的杨千月耳中。
“我看今天那老头子是要熬不住了,只是好死不死专挑这个时候,今天可不是个好哭丧的日子,元宵刚过,府里上下都还需要打点,哪里有空去折腾他老人家啊,真是晦气……”
“你别说,去年年前老爷夫人他们早都准备好送这老人家走了,结果他倒好,硬是扛过了新年,你说要抗就多抗几日呗,一年的景气都看着现在呢,好端端的,客人前脚刚走现在他就不行了,你要说这活了一百岁的老人家不是来吸后人福气的我都不信,今年老爷的财运怕是不太行咯。”
两个下人在库房里嘀嘀咕咕着,其中一个眼尖的一眼注意到了角落里的杨千月,忙打断对方:“嘘,你闭嘴闭嘴!小公子看着呢!”
那人回头瞅了眼门边探头的杨千月,毫不在意地笑了一声继续干活,“怕什么,杨二公子还小呢,听不懂大人的话。”
“说的也是。”另一个连连点头,而后转为一张笑脸迎上杨千月:“小公子怎么来这地方啦?想是迷路了,这里灰尘多,怕呛着公子,奴婢送公子回去歇息可好?”
杨千月懵懂地看着那两人,虽然那时的他尚且不明白他们说的话,但却记住了他们语气中对祖父满满的苛责。牵着下人的手回去的路上,因为他年纪小,府里的人对他也不避讳,只是有什么说什么,他听见了更多……更多人对祖父的恶意。
“那老头平日里蛮横刻薄,死了还不消停,实在是恶啊……可怜我们老爷夫人,个个都是高风亮节的好人,哪和那胡搅蛮缠一身烂臭的老东西一样,一脸的没福气。”
“啧,你没听说过吗,那老东西早些时候不知从哪里得了笔不义之财,几条船的银钱啊,流水一样送到他手里,这才让他攀上了个好老婆,生下了老爷那样才华横溢的年轻俊才,想来恐怕就是他那笔钱来的太脏了,才遭了报应,让这老头浑身烂创躺在床上活了几十年。”
“你说的对,看我们老爷正经做事赚钱,诗词歌赋样样不在话下,这才身体好,生下的公子也个个出类拔萃。果然,做人做事还是要讲良心啊!只是他今个儿就快不行了,老爷他们正巧要出去祭拜商神,夫人又忙着打点年后事宜,你说这老头,死了还不让人好过。”
“罢了罢了,老爷的命格一直都好,最过不去的就是他这遭罪的爹了,十几年不都是这样服侍着他过来的,眼下府里的晦气也就快走了,老爷夫人自然会安排好,咱们听吩咐做事就行。”
“……”
杨千月听了一路人的抱怨,脖子挂着的金鱼长命锁随着他走路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忽然他听见一间屋子里传来了喊声:“千月,是你来看爷爷了吗?”
苍老嘶哑,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的声音。
他站住在原地不动,牵着他走的下人疑惑地看他:“小公子?你的房间还没到呢,怎么忽然停下了?”
“小千月,爷爷送你的长命锁你还带着,还喜欢吗?多年不见了,你长大了没有?快来给爷爷看看你!”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杨千月循声四处看去,才发现藻井的另一边,那个深深的回廊里隐藏着一间屋子,庄重肃穆,好似没有人住,但却打扫得一尘不染。他指向那边,问身边人:“那里是什么地方?”
下人一时间有点惶恐,支支吾吾道:“回公子,那是……那是您太爷的房间,也就是老爷的爹爹。”
杨千月不说话了,下人握紧他的手企图带他离开这里,下一秒,杨千月甩开对方的手沿着回廊跑去,身后人的呼唤阻止不了他前去探寻那声音来源的决心。
木制的地板被他踩出砰砰的声音,他推开那扇好似从未被人开启过的房门,浓重的香薰迷了他的眼睛,带着腐朽的气息,让他咳嗽了几声。他推门时带入的风吹动了厚重的帷幕,里面隐约有个人影,却看不分明。
杨千月停在帷幕后,里面的人没有说话,只听得见他喉间上下起伏的痰音,仿佛一只年迈的兽在洞穴中残喘。
“是你在叫我吗?你找我做什么,这个,是你送给我的吗?”杨千月握着脖子上的镂刻着锦鲤的长命锁,这是他记事以来就挂在脖子上的东西,他从来没有想过东西的来历,只觉得它和自己仿佛早就是一体。
里面的人还是没说话,只是忽然急促地大喘了几口气,紧接着,里面人影晃动,一个人忽然喊:“太爷殡天了!”
“小公子,你怎么在这里!不要看,快跟奴婢出去!”一群人不知从何处出来,忽然涌入这间不大的卧房,有人抱着杨千月挤了出去。
他回头,看见那张厚重得风也吹不开的帷幕被人掀起,哥哥和父亲他们都在里面,母亲背对着他看不清面容,他听见哥哥僵硬冰凉的声音,在众人的哭泣中一声声喊着祖父,仿佛是某种仪式,通过亲人的呼唤让魂灵安息。
呼吸到屋外空气的那一刻,杨千月才真正懂得了屋里沉重的气息,那是死亡带来的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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