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里一时间静得只剩下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以及两人之间那几乎要实体化的、剧烈共振的心跳声。
碘伏棉签清冽微刺的气味,与空气中浮动的、属于他的薄荷微息交织缠绕,无声地浸润着每一寸紧绷的空气。
余洛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应对程序的能量。
那双总是冷静分析数据、洞察微观世界的眼睛,此刻只能愕然地、一眨不眨地望着近在咫尺的温言。
望着她微微弯起的、带着一丝了然和温柔笑意的嘴角,望着她清澈瞳孔里自己无比清晰却又无比陌生的慌乱倒影。
胸腔里的震动早已脱离所有控制,一声接着一声,沉重、急促、响亮,毫无保留地出卖着他试图用无数公式和冰冷外壳掩盖的真相。
样本误差。
她用了他的定义。
却彻底颠覆了其原有的、属于绝对理性的范畴,赋予了它一个让他心惊肉跳、却又无法抗拒的全新含义。
温言说完那句话,并没有移开目光。
她依旧蹲在他面前,保持着为他处理伤口的姿势,只是停下了动作。
指尖还轻轻托着他受伤的小臂,温暖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像一个小小的、却拥有无穷能量的热源,灼得他心慌意乱。
她似乎在等待。等待他的回应。等待他再一次,用他笨拙的方式,试图修补或解释这巨大的“误差”。
余洛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干燥的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成调的音节。
所有精心构建的语言系统在此刻彻底崩溃。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耳廓上的温度高得吓人,一定红得不像话。
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CPU处理能力,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细微的阴影,微微颤动着。
像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程序,交出了所有权限。
默认。
他默认了她的指控。
默认了这无法用任何理论模型拟合的、彻头彻尾的“误差”。
温言看着他这副全然放弃抵抗、甚至带着点破罐破摔意味的模样,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情绪蔓延开来,冲散了最后那点紧张和试探。
她低下头,极轻极快地笑了一下。
然后重新拿起干净的棉签,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点碘伏涂抹在他的伤口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的易碎品。
“好了。”她轻声说,撕开创可贴的包装纸,仔细地将那一道不算长却有些刺眼的红痕覆盖住。指尖无意间擦过他手腕内侧的皮肤。
余洛的眼睫又颤动了一下,但没有睁开眼,也没有躲开。
实验室里再次陷入沉默。
却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尴尬和紧张。
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妙而粘稠的氛围,像悄然生长的藤蔓,无声地将两人缠绕其中。空气里仿佛充满了看不见的、噼啪作响的微小电荷。
温言收拾好医药箱,放回原处。再转过身时,发现余洛已经睁开了眼睛,正看着自己刚才受伤的手臂,看着上面那个印着小小卡通图案的创可贴,还是医药箱里唯一的一款,眼神有些发直,耳根依旧通红。
“还……很疼吗?”温言走到他身边,小声问。
余洛像是被惊醒,猛地回过神,摇了摇头。
视线依旧有些无处安放,最终落在了地上那些已经被清扫干净的玻璃碎片残迹上。
“仪器……”他哑声开口,声音依旧有些不稳,“……抱歉,搞砸了。”
像是在为刚才的狼狈事故做迟来的、干巴巴的解释。
“没关系,”温言立刻说,语气轻快,“重要的是人没事。仪器……可以再调试。”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实验台上那个猫爪U盘,声音里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性的柔软:“而且……也许不是搞砸。”
余洛抬起头,看向她,眼底带着一丝疑惑。
温言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微微弯起眼睛:“也许……就像那个‘样本误差’一样,是另一个……意想不到的数据点呢?”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笑,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余洛的瞳孔微微放大,像是再次被她的直球击中。
刚刚稍有降温的脸颊又有回热的趋势。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关节蹭过自己发烫的耳廓,动作有些僵硬。
“……数据点需要严谨定义和大量重复验证。”
他几乎是本能地、习惯性地反驳,试图将一切拉回他熟悉的、安全的学术框架内。
然而声音却缺乏底气,甚至带着一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虚张声势。
温言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她忽然发现,看他这样努力维持冷静却频频破功的样子,竟然……有点可爱。
“哦……”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点了点头,一副受教的模样,“所以,‘大量重复验证’……是指需要多录几次心跳噪声的意思吗?”
余洛:“!!!”
他像是被这句话彻底钉在了原地,刚刚恢复一点血色的脸瞬间又变得煞白,随即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连脖颈都漫上了一层粉色。
“那不是——!”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甚至破了音。但后面的话却卡死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否认?
怎么否认?
音频文件就在那里,文件名就是他亲手打的【频谱分析参考样本_心跳噪声过滤】,密码是他设的她的名字拼音,隐藏文件夹命名是【WY】。
一切证据链完整,逻辑清晰。
他才是那个亲手留下所有破绽的人。
余洛张着嘴,看着眼前女孩那副“我什么都知道了而且我看你要怎么编”的、带着小小得意的表情,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羞耻”和“无地自容”的情绪像海啸一样将他彻底淹没。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温言,左手撑在冰冷的实验台面上,指节用力到泛白。
肩膀微微起伏着,像是在努力平复过于激烈的呼吸和心跳。
温言看着他几乎要缩进地缝里的背影,心底那点小小的捉弄心思立刻被心疼取代。
她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
他那样骄傲又别扭的一个人,被她这样直接地拆穿所有小心翼翼的隐藏……
她犹豫了一下,向前挪了一小步,声音放得又轻又软:“那个……我其实……”
“是因为风铃。”
一个低哑的、闷闷的、几乎含在喉咙里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她。
温言愣住了。
余洛依旧背对着她,声音从肩膀的位置传来,带着明显的艰涩和磕绊,却异常清晰:
“那天……奶茶店的风铃……声音频率……很特别。”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极力组织语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
“我……只是想录下来……做……声波分析。”
“你的声音……和心跳……只是……意外被采集到的……环境噪声。”
他说完了。后背绷得笔直。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实验室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温言站在原地,消化着他这番……堪称史上最拙劣、最欲盖弥彰的“解释”。
录风铃?
做声波分析?
所以那震耳欲聋的、失控到几乎破表的心跳声,只是采集风铃声音时“意外”收录的“环境噪声”?
这个借口……甚至比他之前的“样本误差”还要离谱一百倍。
可是……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听着他这番漏洞百出、连他自己可能都不会相信的解释,看着他紧绷的、泛着红意的后颈,心脏会像是被泡在温热的柠檬水里一样,又酸又软,涨得发疼呢?
她忽然一点也不想去拆穿他了。
也不想再去追问那个“误差”的真正定义。
她向前走了两步,走到他身后,距离很近。
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薄荷气息,能看到他后颈细小的绒毛,能感觉到他身体散发出的、过高的体温。
她抬起手,指尖悬空了片刻,然后,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落在了他紧绷的后背上。
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猛地一颤。肌肉瞬间绷紧,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但他没有躲开。
温言的手心温暖而干燥。她极轻地拍了两下,像在安抚一只受惊后竖起全身尖刺的刺猬。
“嗯。”她发出一个极轻的单音节,声音柔软得像棉花糖,“我知道了。”
“是因为风铃。”
她重复着他的话,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嘲讽或不信,只有全然的、温柔的接纳。
“频率很特别的风铃。”
余洛紧绷的后背肌肉,在她的轻拍和柔软的话语中,一点点、一点点地松懈下来。虽然依旧没有回头,但那种几乎要碎裂开的僵硬感,逐渐被一种茫然的、无措的柔软所取代。
他似乎完全没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
不追问。
不嘲笑。
就这样……接受了他这个荒谬到极点的理由。
甚至还……拍了拍他。
这比任何质问都让他更加不知所措。
温言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他背上透过衣料传来的温热。她看着他那副似乎CPU过载、彻底死机的背影,嘴角忍不住又弯了起来。
“那……”
她转移了话题,声音恢复了平时的轻快。
“摔坏的仪器怎么办?要报告高老师吗?”
余洛沉默了几秒,才慢慢转过身。
脸上依旧带着未褪尽的红潮,但眼神已经勉强恢复了部分清明,只是依旧不敢与她对视太久。
“不用。”他低声说,视线落在散落的零件上,“有备用件。我自己能处理。”
“我帮你。”温言立刻说。
余洛抬眼看了她一下,很快又移开:“……不用。”
“我想帮你。”温言坚持,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而且,多个人帮忙,不是能更快修好,避免……再次出现‘意外数据点’吗?”
她又用上了那个词。
带着一点点狡黠的笑意。
余洛的耳尖瞬间又红透了。他几乎是狼狈地低下头,含糊地应了一声:“……随你。”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并排站在实验台前,开始清理和组装那些精密的光学部件。
阳光逐渐西斜,颜色变得更加浓稠醇厚,像融化的金子,缓缓流淌进室内,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时而分离,时而交叠。
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
余洛负责核心的校准和安装,手指灵活而稳定,完全看不出刚才的慌乱,只是偶尔在温言递错工具,或者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时,那刚刚平稳下去的心跳声,又会不受控制地加快几拍,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温言则负责打下手,递工具,扶着支架,看着他专注的侧脸。他的睫毛很长,鼻梁高挺,嘴唇微微抿着,呈现出一种极其认真的、吸引人的弧度。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想起那个音频里的心跳声。
然后,自己的心跳也会悄悄地、悄悄地,跟上那个错误的节拍。
一种无声的、甜蜜的共振在两人之间悄然蔓延。
不需要言语。
那些无法被精密仪器测量、无法被严谨公式定义的心动,早已化作无处不在的“误差”和“噪声”,弥漫在每一次呼吸交错间,每一个不经意触碰的瞬间。
直到夕阳几乎完全沉入地平线,天边只留下一抹绚烂的紫红色晚霞。
最后一颗螺丝被拧紧。
仪器恢复了原状,甚至看起来比之前更加稳定。
“好了。”余洛低声说,放下手中的工具,轻轻松了口气。
“嗯。”温言点点头,看着修复好的仪器,心里有种莫名的成就感。
两人同时看向窗外。
暮色四合,远处的高楼已经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
“很晚了。”余洛说,声音恢复了些以往的平静,但仔细听,还是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我……送你回去。”
温言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送她。
“……好。”她轻轻应道。
收拾好东西,关掉实验室的灯和电源。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实验楼。
晚风带着初夏夜晚特有的、微凉而湿润的气息吹拂过来,轻轻扬起温言额前的碎发。
余洛沉默地走在她身边,保持着半步左右的距离。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靠近,时而分开。
走到通往宿舍区的岔路口时,温言停下脚步。
“就送到这里吧。”她转过身,面对着他,“前面就是女生宿舍区了。”
余洛也停下脚步,看着她。路灯的光线在他眼底投下细碎的光点,明明灭灭。
“……嗯。”他应了一声。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那种微妙的沉默。
“那……我回去了。”温言指了指宿舍楼的方向。
“……好。”
温言转身,刚要迈步。
“温言。”
他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明显的迟疑和……紧张。
温言立刻回头。
余洛站在路灯下,光线从他头顶洒落,让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晕里。表情有些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他微微抿紧的嘴唇。
他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
声音低哑,却异常清晰,一字一句地,落在寂静的夜色里:
“下次……”
“如果想喝薄荷奶绿……”
“可以……不加椰果。”
他说完这句话,像是耗尽了所有勇气,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快步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脚步快得像是要逃离什么洪水猛兽。
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和树影里。
温言独自站在原地,愣了好几秒。
晚风吹过,带来远处隐约的笑语声。
她慢慢地、慢慢地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那里,无法控制地,向上扬起一个巨大的、甜蜜的弧度。
薄荷奶绿。
不加椰果。
所以……
他果然……记得。
记得她所有细微的、连她自己都可能忽略的习惯和偏好。
所有的“巧合”,所有的“误差”,所有的“噪声”……
在这一刻,终于串联成了最清晰的答案。
她低下头,看着脚下被路灯拉长的、属于自己的影子,轻声地、对自己说:
“嗯。”
“下次……不加椰果。”
已经开始文章存稿啦,一段时间后就应该能全文存稿啦[哈哈大笑],宝宝们放心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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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风铃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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