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回林已经死了三年，可还是不习惯毛茸茸的尾巴和翘起的粉耳朵，尤其是被男人们摁着肚皮吸血时，谁还记得他曾经是清风霁月，皎皎君子的清灵宗首席大弟子。
人人都爱慕，赞叹他，但如今人人都恨他，厌他，他似肮脏泥土，与往日有云泥之别。
昔日如烟，这一切还要从三年前师尊谢御寒之的那一剑说起。
——
“话说那日……清灵宗后山上白霭的雾气弥漫，整个灵气笼罩”
说书人声音响亮，醒木在茶馆被重重拍下。
“雁回林那厮竟然残忍杀害同门一十二人，勾搭魔族，被赶来发现的清灵宗掌门一剑刺下山崖中，长生阁里的弟子命牌当即碎成俩瓣！！”
三年前，修真界发生了一件大事，仙门首席灵清宗大弟子叛变，为修炼长生得道成仙不惜与魔族勾结，更不顾手足之情，活活将师兄弟们剥皮炼制而死。
整个清灵宗犹如炼狱，闭关修炼的师尊谢御寒之震怒。
他赶到时，孽畜雁回林的本命剑上还沾着小师弟时樾颂的血。
小师弟时樾颂附在耳边，温热的气息扑打来 ： “师兄，别再滥杀无辜了，你回头是岸吧……”
他似劝慰，雁回林不可置信地瞳孔颤动。
满地的血，满地的死人。
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下一秒，他就看到了暴怒的师尊驱剑而来。
“师尊，师尊……”
雁回林恐惧扔了剑，他不知所措跪在地上，琥珀般剔透的眼睛堆满泪，哀求地解释：
“师尊，师尊，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
眼泪糊住师尊憎恶的神情。
尖锐的剑锋直逼雁回林命门，他不躲。
谢御寒之的眼里满是厌恶的火焰，“孽畜，证据确凿下你竟然还敢狡辩”
雁回林杀人堪称残忍，毫不避让，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下就杀了义学堂一半人，连赶来制止的时樾颂也被杀害。
“我就知道当初就不应该收你为徒！”
谢御寒之悔不当初，看向昔日仙门首徒的眸子里透露冷意。
“你说不是你杀的，可为什么你师弟的内丹会在你身上？还在狡辩，死性不改”
谢御寒之赶来时，就看到秀雨剑上沾满鲜血，大徒弟雁回林在雨夜里像艳鬼一样，剑锋划过，他剖了小徒弟的内丹，然后急不可耐地吞进肚子里，那鲜红的内丹上还留着时樾颂的血。
时樾颂死不瞑目，开膛破肚的身体如同枯黄的树枝，被随手扔在尸堆里。
浓厚的雨冲刷不了雁回林脸上的血腥，他摇摇晃晃准备寻找下一个目标。
一路被逼到后山绝境，雁回林无路可退，他回头看着汇聚越来越多的火把与流星箭矢。
“我，我……”
面对师尊的追问，雁回林压口无言。
他真的不知道。
“好了，你不要再狡辩了，我今日便了结你，清理门户，慰我宗门死去一十二人灵魂！”
下一秒，剔透的冰霜寒剑就穿过自己面门，雁回林直勾勾倒下，尸体跌进云雾缭绕的悬崖中。
好一件仙门掌门击杀恶徒的大善事。
周围渐渐有了叫好声，说书人喝了口茶，激昂跌宕的故事情节吸引了不少人。
头戴帷帽的叶亦可就在其中，白色垂网很长，层层叠叠隐约见模糊面容。
他那副装扮在沙风迭起，恶劣的仙魔边境并不少见。
叶亦可饮着一杯茶，听说书人总结：“……这魔头雁回林坏事做尽，死有余辜，谢御尊座还是太善良，要换我必定让这厮体验同等剥皮抽筋之痛！可怜我们时小郎君啊……”
说书人语气里的哀怜止不住，周围人也感同身受，具是一副霜打茄子，恨不能生吞活剥雁回林之态。
“唉”
茶馆里，惆怅的时间有些久，不知谁叹了一句。
“这雁回林说起来也曾是个人人赞叹的风流人物，谁不知他有百年问鼎长生的可能，当年最盛时天下谁人不识雁回林……”
绝世天才有很多，但雁回林也有一个。
这才几年啊，天下的英雄如过江之鲫，换了一批又一批。
谁还记得当年人人赞美雁回林的盛世景象
“说起来惭愧，昔年意外见过雁首徒，他那时主持清灵宗的招新大会”
一身白衣，桃花飞。
那年去清灵宗拜师求学的弟子络绎不绝。
不过比起雁回林的修仙天赋，人人更津津乐道的是首徒貌美的容颜。
貌比仙子，不怒不喜，不悲，似高台琉璃。
谈起雁回林的第一句话便是：漂亮，世间无偶，无人匹与，天道最偏爱于他。
美貌是打开人的话匣子，辟谷的修者们也不可避免。
“那雁回林真有如此貌美漂亮？”
有人不信邪，开口： “他再漂亮还不是一男子，哪里有依裟阁的女修们漂亮，她们可是个身带香气，绝世佳人”
年长些的纷纷摇头，“你可以骂雁回林坏得猪狗不如，但不能说他不美，不漂亮”
依裟阁的女修同他，不过是云泥之别，你见到他了自然就说不出来话。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他才是真正的谪仙。
长着胡须的散修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的伤感，但现在骂雁回林是时代正确，人心所向。
他跟着也不痛不痒骂了几句，“雁回林这狗东西真该死，作恶多端，长得漂亮又怎么样，心还不是那么毒，应百般折磨……”
修真界众人应该注重心灵美。
散修骂着骂着就听见对面突然传来笑声，很轻微。
他扭头看过去，只发现裹得严严实实跟粽子似的的人。
他再去细耳辩听时，只听到一连串痛苦嘶哑的咳嗽声，那刚刚的轻笑仿佛是错觉。
……这位仁兄好像生了很重的病，咳得要将肺吐出来。
没一会儿，惨白的手帕上多出斑斑血迹。
“兄弟，你没事吧？”
散修是个热心肠，忍不住地问；“这么弱的身体可不利于修仙之道”
话刚落，他就后悔了，自己下意识地带着审视，他观这位小兄弟衣着朴素简单，内里也没有仙术灵气，明显是一个来此处试探报名的凡人。
对面也只是笑笑，并没有散修想的那样生气，如竹丝悦耳清风的声音穿进耳廓里，散修觉得自己耳朵发痒。
“无碍，不过是胎里不足之症，多谢关心。”
……这人怎么声音这么好听，让他莫明有一种冲突，忍不住一窥帷帽中的容颜是何种姿态。
叶亦可似乎也发现，他扔下一锭灵石，就要离开。
“哎，小兄弟，你等一等！”
那散修着急伸手阻拦，“还未问你名字，可否告知？”
仙魔边境多沙多风，下一秒，延长冽冽的狂风就吹起来。
叶亦可过长的帷帽被掀起，露出一瞬真面孔。
貌若桃花，眉间一红痣，眼尾上翘似菩萨面。
散修却久久纂刻进脑袋里。
他空荡荡的思维里只反复浮现一个词，漂亮。
“在下春燕”
春燕，雁回林小字。
等反应过来时，化名为叶亦可的雁回林已经行至百里外。
散修震惊地嘴巴可以塞下拳头，热闹的茶馆里无人注意这里少了一位客人。
莫明地散修想到那三年前，惨无绝伦的清灵宗案。
事后，谢御寒之说，大弟子雁回林修炼不正，走火入魔，从屋中找到与魔界沟通信件十二封，当众杀害宗门一十二人，证据确凿，罪当得诛。
一夕之间，清灵宗掌门失去俩位爱徒。
人人惋惜，人人怒骂雁回林狼心狗肺，假菩萨。
可这样一位“不怒不喜，不悲，似高台琉璃心”的首席弟子，真的会因为得道成仙而残忍杀害同门手足吗？
散修想到世人对雁回林的判词。
雁回林可是当年名惊满天下的修真天才。
百年便有资格踏步半重天内，他又有什么理由入魔。
天下所有人大抵都一样，喜欢将天才高高捧起，与月亮同齐，金乌同辉，又挣扎将他们撕碎，拉下，掉进泥潭里。
话说雁回林这边，他已至人界。
外面月朗星疏，一层皎洁的银光渡在身上。
“大白”
这里空无人烟，是一处野地里。
长长的帷帽已经被摘下，雁回林露出他那张举世无双的脸。
手腕上立刻露出一条银白色小蛇。
它是雁回林的本命灵宠，小蛇口吐人言： “在呢，主人”
化名叶亦可的雁回林微微笑着，温热的指尖拂过小蛇的脑袋。
三年前，清灵宗大乱，师尊谢御寒之一剑穿过自己，却并没有像茶馆中说的那样跌入悬崖，身死道消。
而是被大白意外救下，为了躲避追杀，三魂六魄被塞入一个刚断气的低级魅魔的壳子里。
大约是伤势太重，雁回林的灵魂昏睡了整整三年。
直到前不久，他才苏醒过来。
雁回林，也就是现在叶亦可，低头打量着自己的新身份，尤为不适。
仙门首徒竟然成了低价的魅魔，还多了一对毛茸茸的粉耳朵，和细长摆动的尾巴，这很怪异。
身为灵宠的大白却很喜欢，它慢慢往上爬，缠到雁回林的耳朵上。
“当年是怎么回事，雁回林你怎么会突然入魔杀人？”
冰冷的身躯压得耳朵泛痒，他这副魅魔身体糟透了。
雁回林把捣乱往上爬的小蛇抓回来，闻言抿抿唇。
“我不记得了，只记得隐约和小师弟说过什么话，然后我就拔剑刺死了他”
说着，雁回林毫无知觉地眼泪从左眼落下来。
当年的事情发生的太快了，他只记得晚间接受过小师弟时樾颂给自己送的点心，在小师弟灼灼的目光下，他拈起吃了一块。
点心香甜软口，是一盘不错的。
雁回林爱食甜，很快就见小师弟红着耳朵，喏喏低语： “师兄，觉得可好，这是我自己亲手做的，想来师兄你一定会喜欢”
他们在屋里说了会话，随后自己脑袋昏昏沉沉，小师弟时樾颂就离开了。
等自己再清醒时，清灵宗已经入夜，整个宗门却乱糟糟的，耳边不少人大喊着……什么杀人，入魔。
雁回林仔细去听，却发现他们说的是大师兄疯了，他杀人……
一刹那，封闭的五官突然打开，鼻息是腥臭血味，血如珠丝，入目是极致疯狂的红。
昔日那些爱慕赞扬他的弟子，纷纷忍不住远离他，其中一位更是拖着残腿： “……救救我，大师兄疯了……”
而他背上正插着秀雨剑，延长蜿蜒的红色血污流了许久远。
第一个赶到的是小师弟时樾颂，他向来是最积极，对宗门最有归属感的。
幼时便是如此，年纪小小却做事安排最为老成持重。
七八岁时，雁回林拿着甜食诱导，只换来对面小包子皱眉一句： “师兄，还是好好修炼吧，怎么能耽于享乐”
小小的孩子安静枯坐在蒲团上，形似严厉古板的教条师父。
雁回林摇摇手里的好吃的，只觉无趣。
“那，那好吧……师弟”
他闷闷道，又说了句打扰到你了，小师弟。
七八岁一脸严厉的时樾颂还没来得及说句，师兄我们一起修炼吧。
就见雁回林扭头出了屋，逗弄旁边晒草药的四师弟，屋外他们哈哈大笑，笑得时樾颂都无心修炼。
好欢乐。
小师弟就是太无趣了。
雁回林托着腮想。
“大师兄，我准备好了，快扔过来！”
几十步外，四师弟激动摇晃，他们在玩一种投掷的游戏。
小师兄时樾颂打开门就看到他们玩得不亦乐呼，甚至师兄雁回林额头带着些晶莹汗渍。
时樾颂被这一幕刺激得不轻。
从那天起，他就突然像转换了一个人似的，不再孤僻地修炼修炼，而是积极参与宗门各种活动，同每一个人打好关系。
如果说雁回林是清灵宗人气最高，那小师弟时樾颂便是有名的老好人。
无论是内门弟子，还是打杂弟子，小师弟全部一视同仁。
他在清灵宗内名声非常好。
当看到时樾颂持剑赶来时，不少弟子欣喜起来，如若看见救世神。
“哇，小师兄来了，他一定会救我们的！”
雁回林听见义学堂不少人惊呼起来，大声赞扬。
“大师兄，你快清醒吧，不要再走火入魔，滥杀无辜了！”
有人劝慰，在他们看来，大师兄已经被魔头占领了。
而被所有人信任的小师弟时樾颂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抬手布了一个结界，这结界十分巧妙，外面人进不来看不见，却会根据自己潜在的幻想呈现出来，甚至不知不觉进入幻境里。
“小师兄，你这是要做什么？”
“快放我们出去啊！”
幸存的弟子已经隐隐感觉不对，大喊大叫着。
时樾颂只觉得很吵。
“小师弟”
雁回林看着自己满手血，琥珀琉璃的眸子不可置信地颤动。
“是你，是你，搞的鬼对不对？”
“你那时候给我吃的点心有问题！”
时樾颂抱剑，态度似冷冰，“师兄，你为什么还要污蔑我呢，不要再血口喷人了，大家都看见了，是你杀了他们。”
再之后他们好像不知怎么开始激烈吵起来，人影一个一个变少，血色越浓。
雁回林痛苦握着脑袋，不断回忆。
碎片似的记忆频繁闪过，可他总是抓不着，只记得那摇曳沾满血的剑穗在炼狱似的场景内不停飞舞跃动。
“大师兄，你会永远记得我吗？”
“孽徒，你果然是祸根”
再之后，便是师尊赶来，他一剑穿破自己命门，然后伤心地抱起时樾颂尸体，雁回林感受到灵魂溃散之痛。
即将消散于世间中，师尊的怒骂与小师弟平淡的询问反复夹杂，他莫明想到时樾颂死时的平淡与心满意足，不知何时小师弟双手还握着那沾满血的黑色剑穗。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引用诗仙李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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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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