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斯中学公告栏前，聚集着三三两两的学生。新贴出的“情况说明”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细碎的议论涟漪。
公告以严谨的笔触，将前一天游泳馆的风波定性为，部分学生因高温训练产生的群体性视觉幻觉，并附上了，温馨提醒全体师生注意防暑降温。至于事件中心的安托卡几人，则被标注不慎滑倒受惊，获准休息两天。
几乎在公告贴出的同时，埃尔被传唤至教务处。面容刻板的雌虫教师用毫无波澜的语调宣布，因“在公共场合言辞不当，引发群体恐慌及不遵守课堂纪律”，新生埃尔的本学年体育课学分已被取消。
埃尔安静地听着，这样的惩戒不算重。只是学分取消有点麻烦，意味着他要在下学年和下年新生一起上体育课。
那位教师看他表情还算温驯地都应了下来，倒也还没有为难他。
与此同时，暗流在校园里悄然涌动。随着游泳池的传闻一同扩散的，还有他曾在图书馆“顶撞”高年级佼佼者加尔文，并“幸运”得到阿斯塔学长解围的种种版本。
雄虫们更加不想靠近。而雌虫们的态度则变得愈发微妙，那种黏着的、带着审视与隐秘挑衅意味的目光，非但没有因处分而减少，反而在某些时刻变得更加浓烈，如同无形的蛛网，试图缠绕上。
处分下达后的午休，吃完饭会教室，埃尔就发现自己惯常穿着的校服短披风估计是长了翅膀，飞到教学楼旁边那棵古老梧桐树的顶端枝桠上。银边纹饰的白色布料在稀疏的叶片间垂落，像一面被缴获的的旗帜。
埃尔走到树下，抬头估算高度，三层楼高。爬树于他而言并非难事。他利落地攀上粗粝的树干，身手敏捷地向上，很快接近了目标。
就在他伸手欲取回披风时，一阵极低的、如同梦呓般的呢喃从树下传来。他低头看去，一位身形纤细、黑色头发有些蓬乱的雄虫，不知何时站在树下环抱着树干，空着的手轻柔抚摸梧桐树皮，一边脸颊依偎树皮上。虽然看不见他的面容，但埃尔听见他持续吐出模糊的音节。
埃尔停下动作。
他并非出身蚁族，只是在那里长大并深刻认同其观念。他知道，蚁族崇拜孕育生命的富饶泥土；蜘蛛族信奉贯通天地的巨树；而占据主导的蝶族与蜂族，则崇尚象征秩序与华美的花圃。
树下这位学长的行为，绝非蝶族或蜂族的礼仪。这更像是对某种古老圣物的沟通仪式……是蜘蛛族的传承，还是某个未知稀少族群的传统？
无论如何，在他所接受的蚁族观念里，打断一位与圣物或祖灵连接的通灵者，是极大的不敬与危险。他不能冒险。
于是，诡异的画面就此定格，埃尔如同被施了定身术，悬在高枝之上；树下，那位陌生的雄虫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低语不休。
时间在焦灼中流逝。终端屏幕无情地显示，他已经在树上消耗了半小时，再过半小时即将开始。
“众星之主……”埃尔在心中默念，他开始评估直接跃下或另寻路径的风险，瞄准了另一条更纤细的旁枝。
就在他几乎要付诸行动时，树下的低语声，戛然而止。
那位雄虫睁开了眼睛，蒙着水汽般的浅紫色眼眸，一瞬不瞬地望向埃尔。
“你压到它的头发了。”声音飘忽，带着不掺杂质的天真。那边……有点挡住它的阳光了。”
埃尔一愣，下意识挪动身体，试图减少投下的阴影：“……很抱歉。我只是想拿回我的披风。”他指向近在咫尺的白色织物。
“哦，那个啊。”西塔仰头，目光掠过披风，“它不喜欢那个味道，苦苦的，酸酸的。”
正当埃尔再次伸长手臂，准备用力去构勾住披风的细枝时。
那根树枝仿佛拥有自主意识般，极其轻微地向下一顿、一抖。
勾住的力道悄然松开。短披风轻盈滑落，不偏不倚，正好落入了埃尔伸出的手中。
他接住披风，微微一怔。
“我叫西塔·托萨。三年级。叫西塔就好。”树下的雄虫——西塔，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般自我介绍，思维跳跃。“你可以下来了。”
埃尔不再犹豫，将披风仔细叠好夹在腋下，沿着原路轻缓爬下。
“谢谢你，西塔学长。我叫埃尔，一年级。”
西塔眨了眨眼，视线落在埃尔深色的皮肤上。“你的颜色很暖和，”他喃喃道，“像刚烤好的面包，或者……晒了很久太阳的泥土。和他们的不同。”
“他们的？”
“那些白色的，”西塔朝教学楼方向随意挥手，“冷冷的，像……像地窖里的蘑菇。”
埃尔心中一动。他想要问清楚些，心底下又明白这位学长已经按照他自己的方式说明白了。
西塔未等回应，便自然俯身，拾起几片形状各异的梧桐落叶，小心拂去灰尘，将它们如同珍贵圣物般夹进制服内袋。
随后，他护着那袋树叶，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如同分享一个巨大的秘密：“你要小心蘑菇。”
“蘑菇？”
“嗯，”西塔认真点头，紫眸中流转着微光，“它们看起来安安静静，却会在阴暗处疯长，放出看不见的孢子。而且……”他顿了顿，“水里的倒影很生气，它们在找弄皱水面的人。”
水里的倒影……泳池事件。埃尔微微颔首。
他正准备结束这场越来越超出理解的对话，西塔那飘忽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空灵的笃定：
“而且……你心里有东西在烧。”
埃尔一愣，黑色的眼眸里首次出现了明显的、属于情绪的波动——瞬间的慌乱。
“什么？”
“这里，”西塔伸出纤细手指，隔空轻点埃尔心脏的位置，指尖仿佛带着凉意，“有小小的、噼啪作响的声音，像干燥木头在低语，又像地底深处的闷雷。不然……昨天的水，不会那么烫。”
埃尔这次稍微明白些，应该是这是在指他动用精神力反击的事。
一股模糊的、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他。他隐约捕捉到西塔话语的指向——某种被他归类为“非必要能耗”的情绪驱动了昨日的行为。
但这认知太陌生，太具颠覆性，与他长久以来的自我认知尖锐冲突。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推开这个结论，退回到由效率和逻辑构筑的熟悉堡垒中去。
“……那只是最有效的解决方式。”埃尔下意识辩护，声音比平时低沉，仿佛急于说服自己，也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想要结束话题的迫切。
这是他第一次与西塔见面，对方却仿佛拿到了能打开你全部过往的钥匙。这种感觉，比面对任何直接恶意都更让他无措，甚至……心生逃避。
泳池边直接转身就走不理会安托卡，不是更好。
西塔浅紫色的眼眸静静望着他，没有反驳，亦未赞同，如同映照真实却不说破的湖水。他最后轻轻道：“雷声……是从云里来的。地火……也总要找个地方透口气。”
言毕，他不再停留，对着梧桐树小声说：“我拿走了一些它的梦，下次带给你听。”对埃尔点了点头，便护着口袋，脚步轻飘地消失在林荫道尽头。
埃尔站在原地，手中的短披风仿佛突然有了重量。
那些诗谶般的话语实在难以理解。他收起纷乱的思绪，快步走向教学区。他只想尽快回归到原本的生活中，回归到原本设定的目标——索恩。
下午的《虫族基础生态学》课程结束后，他踏上了前去地下训练场的“静语林荫道”。道路两旁高大的银叶树本该吸收噪音，营造宁静。
然而，宁静被打破了。
一股强烈而富有攻击性的信息素毫无预兆地弥漫开来，如同无形的网，朝着埃尔笼罩而下。这信息素带着硝烟与烈阳的味道，充满了压迫感和一种原始的、纯粹的力量宣告。
埃尔脚步一顿。
在虫族的大部分社会中，虫会被如此教育：信息素的运用应当精确而克制，用于协调群体、标示身份。
如此直接、如此个人化的冲击，对埃尔而言是一种陌生的体验。这不像传递信息，更像是一种挑衅，一种试探，甚至是一种……圈地行为。
他抬起眼。林荫道前方不远处，加尔文正倚靠在一棵银叶树下，双臂环抱，金色的短发在光斑中耀眼。他并未直视埃尔，留下没有表情的侧脸，仿佛偶然停留，但那未加收敛的信息素，却明确无误地指向埃尔。
周围的几个低年级雌虫脸色微白，下意识加快脚步，逃离信息素的核心区域。他们投向埃尔的目光混杂着同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埃尔微微蹙眉。他不喜欢这种被信息素强行“标记”的感觉，这干扰了他的思绪。他也不喜欢这些过路看客的目光，那些视线仿佛在和信息素打配合一般想要钳制住自己。
外来者，外来者，你是这个世界的外来者。
过来，一头金发的雄虫崽朝他又喊又叫，脸蛋被晒得通红，嚷着，我们去看雌父给我的马。埃尔，不，那时他还叫埃瑟拉，他走到雄虫崽身边摸了摸虫崽的后脖子……停下！
更高等级的雌虫信息素似乎认为有掌控埃尔的权力，这股气息几乎剖开埃尔的脑子，在一堆堆的碎片中，翻找着最珍贵耀眼的，打下自己的烙印。
那种被侵犯、被剥夺核心自我的感觉……停！
他雌的有病！混蛋东西，他怎么敢的！要不要我把你脑子撬开看看里面有多少水！
在脑子里用最肮脏的词汇怒骂完后，埃尔的嘴唇却紧紧抿住，一种奇妙的错位感袭来，仿佛某种与生俱来的反抗权利被剥夺了。
蚁族关于信息素抵抗的微弱知识，更多针对群体性引导和个体安抚，而非此种充满个人意志的冲击。蚁族教给他的是如何顺应信息素，就像吞下一颗感冒药，而非抵抗。
好在停顿仅有几秒，埃尔终于适应着找回自己的肢体，仿佛未曾感知任何异常，继续迈步向前。步伐稳定，速度未变。
他还是看了加尔文一眼，用无机物的眼神，选择直接穿过那片浓郁的信息素领域。
埃尔首先得清空自己的脑子，把所有的压在水面下，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只是用意志力构筑起一道脆弱的堤坝。
当身体彻底穿过那无形边界时，硝烟与烈阳的味道瞬间沸腾起来，如同无数细小的、带电的粒子，摩擦着他的皮肤，钻进他的血液里。埃尔感到耳根不受控制地发热，一种陌生的、微弱的头痛感。但埃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一步步向前，每一步都想碾碎雌虫无聊的挑衅。
与加尔文擦肩而过，埃尔能感受到对方身体散发的热量，能看清对方颈部血脉因压抑而微微搏动，能闻到那股硝烟信息素之下，属于雌虫的体息。
瞬间，加尔文仅仅是稍稍歪了歪头，恶劣地勾起嘴唇，倾泻出危险的笑声。
“小埃尔，你是完全没有经验吗？”
埃尔顿时皱起眉头，不得不垂首避开这阵笑声，快步离开将其主人甩在身后。
走出十几米，压迫感开始减弱。埃尔轻轻吸气，林荫道清冷的空气重新涌入肺腑。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佻的咂舌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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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精神和信息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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