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褪去最后一丝凛冽,携着草木的湿润气息漫过天启城。曲江池畔桃樱盛放,粉白花瓣被风卷落,铺就一层松软花毯,踩上去簌簌作响,似有人在耳畔轻捻丝绸。沈霁走在堤岸上,青灰色长衫衬得身形挺拔如松,墨发用一支素玉簪束起,侧脸线条冷硬利落,眉峰微蹙时自带疏离,唯有被暖阳亲吻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阴影,稍稍柔和了周身锋芒。红竹立在他肩头,小巧的身影透着几分灵秀,倒无半分刻意的“权威感”,只安静地梳理着羽毛。
沈霁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身后的萧逐风,语气平淡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等待:“跟上。”
萧逐风快步上前,月白色小锦袍衣摆轻扬,领口暗纹流云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像揉碎的月光落于衣间。他目光先掠过沈霁肩头的红竹,见小家伙低头理羽,便微弯着眼睫,随即扫过漫坡花海,眼神清亮而沉静:“云昭哥哥,这碧桃开得比去年好。”他指尖轻点几株长势最盛的花树,语气无过多波澜,眼底却漾着细碎的光,藏着对春日景致的偏爱。
沈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几株碧桃枝繁叶茂,粉白花朵层层叠叠,像笼着流动的云霞。肩头的红竹忽然啾鸣一声,翅膀一展飞到枝头,啄下一点花蜜,又轻巧地落回沈霁掌心,将花蜜吐在他指尖。沈霁俯身拾起一片脚边的花瓣,指尖掠过细腻纹路,声音清冽如泉:“花期已至盛时,再过旬日便该谢了。”话音未落,花瓣被风卷走,恰好落在萧逐风发间。沈霁心头莫名一滞,似被柔软之物轻撞,肩头红竹似是察觉,用尖喙轻轻啄了啄他的指尖,透着几分俏皮。
萧逐风仰头看来,发间花瓣轻轻晃动,桃红沾着乌黑发丝,格外惹眼。红竹振翅飞去,用小脑袋蹭了蹭那片花瓣,再叼着它飞回沈霁掌心,小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像在邀功。
沈霁淡淡颔首,抬手时动作微顿,终究还是屈指轻拂过萧逐风发顶,拂去残留花粉。指尖不经意擦过柔软发丝,带着转瞬即逝的温热,似春日第一缕破冰的风。“春日短暂,赏玩需趁早。”他说着迅速收回手,指尖却残留着发丝的触感,迈步向前时,脚步不快不慢,始终与萧逐风保持半步距离——既不疏离,也不过分亲近,仿佛方才的柔软只是错觉。红竹在他肩头轻跳,啾鸣一声以示附和。
萧逐风紧随其后,目光在花木间流转,偶尔开口确认:“那紫色是紫荆,形似蝶翼的是海棠,对吗?”提问精准,显然早已对这些花木了然,只是随口与身边人分享。路过一株盛放的海棠,风过处花瓣簌簌落在肩头,他抬手拂去,指尖却悄悄接住一片,夹在掌心,似藏了半分春日温柔。红竹振翅飞起,叼来一片海棠瓣放在他掌心,再落回他肩头,用小脑袋轻蹭他的脖颈,透着亲昵。
沈霁一一应着,语气依旧平淡,却会在萧逐风开口时放慢脚步,耐心等他说完。两人走走停停,穿过盛放的花林,花香混着青草气息沁人心脾。偶尔有孩童嬉笑跑过,萧逐风只是淡淡一瞥便收回目光,唯有看到空中掠过的纸鸢时,眼神才骤然亮了亮,像星辰坠入眼底,藏不住的向往。红竹似是懂他心思,啾鸣着飞向天空,围着一只蝴蝶风筝转了两圈,再落回沈霁肩头,用喙轻啄他的耳垂,似在催促。
不知不觉间,两人来到一片开阔草坪。草坪上早已热闹起来,孩童们牵着风筝奔跑,各色纸鸢在蓝天上翻飞,引得阵阵欢呼。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落,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落在两人身上暖意融融,稍稍冲淡了沈霁周身的冷意。
萧逐风目光锁在风筝上,眼睛亮得惊人,却依旧保持着分寸,只转头轻声说:“云昭哥哥,我们也放纸鸢吧。”语气里带着期待,却无过分雀跃,像在陈述一件寻常小事。肩头红竹用翅膀轻拍他的手背,啾鸣轻柔,似在安抚他的局促。
沈霁从行囊中取出一只青色鹤形纸鸢——翅膀用朱砂细细勾勒羽纹,尾端系着浅青丝带,风一吹便轻扬,做工精致得不像话。这是他前几日特意寻京城最好的匠人定做,选了最坚韧的江南竹骨与最轻薄的蜀地绢纸,只为让它飞得更高更稳,配得上萧逐风。他将风筝递过去,语气简洁:“拿着。”红竹在他肩头轻跳,用喙碰了碰风筝丝带,似在检查。
萧逐风接过风筝,指尖触到竹骨的微凉与绢纸的细腻,心中了然这是沈霁特意准备,却未点破,只悄悄记在心底,目光专注地望着沈霁,静待他的指引。红竹也安静下来,缩成小巧模样趴在他肩头,小脑袋转向沈霁,似也在认真倾听。
“握好线轴,站在此地别动。”沈霁蹲下身,帮他调整线轴位置,理顺风筝线,动作利落干脆。指尖偶尔碰到萧逐风的手背,带着微凉,却让少年莫名安定。“我去前方持风筝,风来之时,你往后拉绳,同时向前跑,风筝便能飞起。”
萧逐风认真点头,握紧线轴屏住呼吸,目光紧紧盯着沈霁的动作,身形绷得笔直,像蓄势待发的小猎手,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唯有握线轴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泄露了心底的紧张。红竹用翅膀轻拍他的手背,啾鸣柔和,似在说“别慌”。
沈霁持着风筝跑到草坪另一端,回头沉声道:“准备好了?”他的目光穿过不远的距离,清晰看到少年眼中的专注与期待,像一团小小的火焰,竟在他心底燃起暖意,驱散了些许长生岁月的孤寂。
“嗯。”萧逐风应声,声音清晰坚定,似掷地有声的承诺。
一阵暖风恰好吹过,拂动沈霁衣摆,也吹起萧逐风额前碎发。沈霁趁机将风筝往空中一抛,高声喊道:“拉绳,跑!”红竹振翅飞起,在风筝后方轻轻扇动翅膀,借风力助它升空。
萧逐风立刻照做,双手后拉,步伐不快不慢地向前冲。青色鹤形纸鸢借着风力与红竹的助力,晃晃悠悠地升空,越飞越高,渐渐融入湛蓝天空,尾端浅青丝带飘扬,似真鹤展翅,引得周围孩童驻足惊叹。红竹在风筝旁盘旋,时不时用翅膀轻拨风筝线,帮他调整方向,小脑袋灵活转动,警惕地留意着周围动静。
“成了。”萧逐风语气平静,脸上却难掩淡淡的成就感。他熟练操控线轴,偶尔轻拉风筝线,让纸鸢在空中灵活盘旋。跑着跑着,脚下被石子绊了一下,他踉跄两步迅速稳住身形,目光始终锁定空中风筝,手上力道丝毫未乱。红竹立刻飞到他脚边,用喙啄了啄那块石子,似在替他出气,再落回他肩头,用小脑袋蹭他的脸颊。
沈霁站在原地静静看着,语气平淡地提醒:“小心些。”话语里无直白的担忧,却在萧逐风稳住身形的那一刻,悄悄松了口气,这份关切被他藏得极深,旁人无从察觉。红竹似懂他的心意,飞到风筝旁轻轻碰了碰,似在确认安稳。
萧逐风回头应了声“嗯”,继续操控风筝。动作愈发熟练,纸鸢在蓝天上飞得又高又稳,时而盘旋,时而直冲云霄。有孩童羡慕地欢呼:“那只鹤风筝飞得好高!还有只小红鸟跟着呢!”萧逐风闻言,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操控动作愈发轻柔。红竹得意地啾鸣一声,在空中划出优美弧线,引得孩子们阵阵叫好。
风势渐大,风筝线被扯得紧绷,萧逐风一时没稳住,险些被带得向前扑去。他迅速调整力道,牢牢握住线轴,硬是将风筝稳住。沈霁冷眼旁观,未曾伸手搀扶,仿佛早已笃定他能应对,却在风势最急的瞬间,指尖微微绷紧,做好了随时上前的准备——那份隐秘的关切,藏在平静表象之下。红竹立刻振翅飞到风筝上方,翅膀用力扇动形成气流屏障,挡下大半狂风,再俯冲而下用利爪轻勾线轴边缘,帮萧逐风稳住力道,纸鸢在风中颤了颤,终究稳稳停在半空。
“云昭哥哥,你看,它飞得很高。”萧逐风侧头看来,语气里带着几分骄傲,眼神清亮如洗,像盛着春日暖阳,让沈霁心头的坚冰又融化了几分。
沈霁淡淡应了声“嗯”,目光追随着空中的纸鸢与少年:“控制好力度,别让线断了。”他望着那只青鹤风筝自由翱翔,身旁红竹灵活飞舞,心中竟生出感慨——这风筝与红竹,像极了身边渐渐长大的少年,带着蓬勃的生命力,也让他这孤寂的长生者,尝到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暖。
忽然,一个穿锦缎衣服的小胖墩冲了过来,似是嫉妒萧逐风的风筝,竟要伸手去撞他。萧逐风早有察觉,侧身轻巧避开,同时稳稳拉住风筝线,未让纸鸢受半分影响。他回头冷冷瞪着小胖墩,眼神凌厉如小兽:“你想干什么?”红竹立刻从空中飞下,张开翅膀挡在他身前,发出尖锐啾鸣,似在警告。
小胖墩仰着下巴蛮横道:“你的风筝不好看,小鸟也讨厌,不许放了!”
萧逐风正要反驳,沈霁已上前一步挡在他身侧。他目光看向小胖墩,眼神冷冽如冰,语气平静却带着无形压力:“孩童玩闹,莫要动手动脚。”周身散发出的寒意让小胖墩不由自主后退,脸上露出怯意,却仍不甘心地嘟囔:“我就是觉得不好看……”
“好不好看,与你无关。”沈霁语气淡然,转头对萧逐风说,“我们换个地方。”声音虽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像山巅寒松,自有风骨。
萧逐风点头,对着小胖墩轻哼一声,拉着沈霁的手往草坪深处走去。红竹在他们头顶盘旋,时不时俯冲下去,用翅膀轻拍小胖墩的头顶,引得他气鼓鼓跺脚,却不敢追赶。
换了处安静角落,萧逐风重新放飞风筝,这一次纸鸢飞得更高,与远山、花海相映成趣,构成一幅绝美的春日画卷。红竹在旁助力,用翅膀轻推风筝,助它飞向云端。沈霁坐在草地上,随手拾起一片桃花瓣摩挲,目光淡淡追随着空中的纸鸢,以及那个操控风筝的小小身影。暖阳洒在他身上,将青灰长衫染成暖色调,驱散了常年不散的冷意,生出几分难得的柔和。
“云昭哥哥,你也来试试?”萧逐风回头问道,手里握着线轴,语气平淡却藏着期待,似在邀请他共享这春日美好。红竹也落在沈霁肩头,用小脑袋蹭他的脸颊,似在劝说。
沈霁摇摇头:“不必,你玩便是。”他虽不喜热闹,却不排斥看着萧逐风鲜活的模样——仿佛这样,便能暂时忘却孤身一人的清冷,以及身上背负的重重身份与枷锁。
两人一鸟在草坪上待至日头西斜,天边染上橘红霞光,似打翻的胭脂盒,绚烂夺目。空中风筝渐少,游人渐渐散去,萧逐风轻柔地操控纸鸢降落,动作熟练,未让风筝受半分损坏。红竹在旁托着风筝,助它平稳落地。他小心翼翼收好风筝线,抱着纸鸢走到沈霁身边,脸上带着淡淡疲惫,却依旧脊背挺直,像一株倔强生长的小柏。
“该回去了。”沈霁站起身,拍去衣袍上的草屑,自然地接过他怀里的风筝,替他抱着。
萧逐风点点头,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软糯——想来是玩得累了,往日的沉稳褪去些许,露出少年人本真:“嗯。”
两人并肩沿着曲江池畔往回走,夕阳余晖将水面染成金红,花瓣落入水中随波轻荡,似撒了一路碎金与桃红。红竹在他们头顶盘旋,时而落在沈霁肩头,时而飞到萧逐风发间,像个调皮的孩子。晚风轻拂,花香萦绕,萧逐风脚步轻快,小声问道:“云昭哥哥,明日还能来放纸鸢吗?”
“可以。”沈霁应声,语气依旧平淡,抬头望向天边初升的明月时,嘴角似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却在暮春夜色里,悄然温暖了时光。
月色如水,洒在青石板路上,映出两人一鸟的身影。偶尔有晚归行人擦肩而过,闲谈声转瞬消散在晚风里。萧逐风走在后面,看着沈霁挺拔的背影,以及他怀里小心翼翼抱着的青鹤风筝,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似被月光包裹,温暖而安心。
回到萧府时夜色已深,沈霁将风筝递给萧逐风,叮嘱道:“早些歇息。”便转身准备离开。萧逐风握着风筝,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云昭哥哥,明日我等你。”
沈霁脚步微顿,未回头,只淡淡应了声“嗯”,身影渐渐消失在庭院夜色中。萧逐风站在门口,抱着风筝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许久才转身进屋。他将风筝轻轻放在床头,指尖拂过翅膀上的朱砂纹路,嘴角噙着浅浅笑意。
萧逐风躺在床上,望着床头的风筝,鼻尖似还萦绕着白日的花香与青草气息,耳边仿佛还能听到风筝线划过空气的轻响,以及红竹欢快的啾鸣。
暮春的风轻拂萧府庭院,带着花香穿过窗棂,发出轻微声响。月光透过窗纱洒落,照亮少年恬静的睡颜,床头青鹤风筝静静伫立,见证着这个春日里,一段纯粹克制的情谊,在繁花与清风中悄然流淌,愈发绵长——似这暮春的暖,温柔而坚定,藏着岁月里最动人的期许。
鸢逐清风春正好,心随君影意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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