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许苑程来说，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暂时不用担心被江明钰拒绝后没地方去了。
坏消息是他全身多处骨折且有并发感染的可能性，虽然保住了小命，但还需要在重症监护室待上一段时间。
不过他现在正在昏迷中，任何消息都不需要担心了。
江明钰在抢救室外等待的时候想了很多。
许苑程不是一个很会掩饰的人。
他的话语和行为透露了太多线索，只要稍微一串联，就能很容易地推断出这位小少爷岌岌可危的家庭地位。毕竟他的父亲，一位从生意角度来看还正值壮年的成功商人，竟然已经开始准备退位让贤给刚领回家没几年的长子了，这已经足够说明他的处境有多糟。
再加上许苑程拿出来的，明显已经收集很久的录音证据，也表明了他对这位“哥哥”的态度绝非友善。
江明钰可以肯定，许家两兄弟之间已经彻底闹掰，并且许苑程处于绝对的劣势。
而今晚连续发生在许苑程身上的小概率事件也引起了她的警觉。这些遭遇让她联想到了自己，当初她想要警告沈碧书时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但远没有这么严重。
可能许苑程也发现了一些关于许寒洲的秘密，只是还没意识到其中隐藏的危险。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更何况许苑程现在求上门来，她巴不得多这样一个了解敌人的盟友。哦，盟友有点儿太夸张了，这种水平还是先拿来当个棋子用用吧。
在心里给许苑程降了一个等级后，江明钰愉快地承担起了他全部的治疗费用，并雇佣了一位专业陪诊人士24小时关注许苑程的状态后，回到了沈碧书的病房。
这时已经快到中午，江明钰推门就看到沈碧书躺在床上正跟李医生对话，听到声音，两个人齐齐转过了头。
“沈子你终于醒……啦……”
江明钰惊喜的呼喊声在看到李医生黑如锅底的脸后卡在了喉咙里，沈碧书倒是微笑着招呼她过来：
“江江你回来啦～拉屎还顺利吗？”
江明钰立刻就坡下驴，一脸不好意思地开口：
“还好啦就是时间久了点儿……”
但李医生推了推眼镜，眯起眼睛冷笑道：
“这位家属，你的意思是从昨天晚上12点一直便秘到今天中午10点43分吗？需不需要我帮你挂个肛肠科的专家号看一看呢？”
“对不起对不起，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离开的！我另一个朋友昨天半夜掉下水道里了，找人捞了俩小时又抢救到今天早上，现在还在监护病房躺着……”
李医生愤怒地笔都快要捏断了，她大声说道：
“为了推卸责任怎么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你这种人竟然有朋友真是……”
然而，身边的小护士拉了拉她的衣角，贴在她耳边说了几句，李医生的脸色瞬间变得精彩。她尴尬地用病例板的尖角挠了挠头，嘴里的话就这么原地拐了个弯：
“……还真是那些朋友的福气哈。”
沈碧书莫名其妙地看着俩人相互尬笑了半天，好奇地问道：
“发生什么了，跟我也说说呗？”
江明钰拍拍她：
“等会儿查完房给你讲。”
然后又问李医生：
“医生，她的情况怎么样了？”
李医生收起了尴尬的神色，严肃地说道：
“病人是今天早上8点左右自然醒来的，身体指标没有大的变化，记忆断层仍然存在。再观察到下午没有问题的话就可以办理转病房的手续了。但是刚刚跟病人沟通过后续的治疗方案，她本人应该是有别的想法。我们这边还是很希望她能够加入项目的，费用上也最大程度上进行了争取，不过还是要看本人意愿，因为这个治疗方案需要患者高度配合才能产生效果。剩下的就你们之间沟通吧，最好尽快给我个准信。”
听到这里，江明钰心中一沉，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送走医生后，她正思索着该怎么说服沈碧书安心治病，却听到沈碧书先开了口：
“江江。”
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在病床上，在沈碧书的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边缘线。她拍了拍身边的被子，笑着说道：
“你来这边坐嘛。”
江明钰磨磨叽叽地蹭了过去，刚坐下就被沈碧书搂住了肩膀。
她能感觉到沈碧书的气息在脖子那里磨蹭，温热的呼吸喷在身上有一点痒。但是那搁在肩膀上的下巴，和轻轻搭在她身上的胳膊，都瘦得能感觉到分明的骨骼，让她的心情再次低落下去。
沈碧书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江江，你们都说我失忆了，先跟我讲讲我忘了什么呗？”
于是她沉下心，慢慢地把这几天的跌宕起伏都告诉了沈碧书。
“当然，这些只是我看到的和听到的版本，跟你自己经历的肯定有差别。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希望你能回想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样咱们找真凶和打官司会更方便。想不起来也没事。”
江明钰说完，担忧地看着沈碧书。
“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沈碧书听完舒了一口气，接着就从床上爬下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高兴地说道：
“哈哈，我昨天还担心没请假会不会扣钱，这下好了，他们应该直接把我开除了。”
“放心，我会让他们赔偿的，2N，少一分都不行。还有治疗费和精神损失费，所以你不要想太多，安心养病就好啦。”
江明钰信心满满地说道。
“行啊，那就拜托你啦。对了，医生刚才不是说下午就能出院吗？咱们快去办手续吧。”
沈碧书嘴上说着，已经开始收拾房间里的东西了。仿佛根本没听到她后面的话。
“等等，你记忆都还没恢复呢，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再发作，万一留下什么后遗症怎么办？是李医生说的那个治疗项目你不满意吗？我之前问了，要是你介意的话也可以不把数据用做研究，只治病。”
江明钰着急地站起来就要抢她手里的东西，却被沈碧书反过来按住了手，她笑着说道：
“江江，这一次不是钱的问题。”
年少时那种无力感再一次涌上心头，江明钰想不通，明明身边的人都能够，也愿意无条件地给予帮助，为什么沈碧书还是选择把困难藏起来自己默默消化。她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在说：
“那是什么问题，你告诉我，咱们一起解决啊？”
沈碧书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她转过身，温柔地说道：
“你不要多想，李医生说了，我的脑子没受伤也没病变，不治疗也没什么问题的。”
“你让我怎么能不多想，每次帮你都被拒绝，我真的无法说服自己接受你的选择，明明有更好的路可以走，为什么偏要为难自己？”
江明钰垂头丧气地坐到床边，她知道，自己无法左右沈碧书的决定。
但或许是积累的疲惫削弱了固执的心防，又或许是医院的消毒水味勾起了久远的惆怅，沈碧书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竟然坐回了她的身边。傍晚的阳光暖洋洋，她们像两只晒太阳的猫互相倚靠着。沈碧书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我已经亏欠你太多啦，江江。”
“你又这么说……”
江明钰刚想反驳，沈碧书就拍了拍他的手：
“先让我说完嘛。”
她笑了笑，手掌翻过来跟江明钰十指相扣，接着说道：
“很久很久之前，我姥姥走之前也这么跟我说过。她说亏欠了我太多，当时我也跟你一样生气呢。我们是亲人啊，有什么亏欠的。不过姥姥走了之后，那些聚拢过来的’亲人们’倒是让我涨了些见识。其实这些人也还好，无非是为了那点遗产，我还应付得来。”
“但你能想象吗，有个看上去很热心、很真诚，跟姥姥也很亲近，甚至帮我从那帮’亲人’中解围的人，突然就翻脸想要害死我。那时候我才反应过来，他也是看上了姥姥留下的钱，甚至还想要用我再去赚一笔。对他来说，感情、家人、甚至是别人的命，这些东西都是可以放在秤盘上，换成钞票的。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害怕不求回报的帮助，我会觉得对方想要的是我根本无法支付的报酬。有时候这种心理阴影甚至会伤害到别人，但就是克服不了。”
在说这些话时，沈碧书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江明钰张了张嘴，但那些安慰的话都显得过于苍白。最终，她只是捏了捏沈碧书的手，安静地听她继续讲述：
“当然，你是不一样的，而且你已经帮了我太多，我就算害怕也没用了，哈哈。或许我应该听你的，趁这次机会寻求医生的帮助，说不定还能改善一下这个问题。但你还记得昨天我醒过来发生的事吗？其实那些代码根本不是我自己写的，那个时候我的身体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根本不听使唤，而且那些代码……那些代码……”
她打了个哆嗦。
“我第一次感觉到，代码也是有恶意的。它们将要构建出来的东西非常恐怖，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我真的很怕那些代码再找上来……我有预感，只要接触到电脑，它们就会再次尝试控制我。不把这个情况告诉医生就贸然让他们治疗是不负责任的，但我也不敢把这个事情说出来，别人只会觉得我疯了。”
她的眼神里充满恐惧：
“我真的很害怕再被当作疯子关起来。”
这是沈碧书第一次提起自己的过往。
尽管她只是将那些回忆简短地、概括地进行了描述，绝望和恐惧还是如同沉重的山峰般扑面压来。江明钰简直无法想象她当时是怎么才能死里逃生，又是如何捱过这些年的。
她忍不住用力握住那双细瘦纤长的手，坚定地说道：
“不会的。那天早上我和杨颂闻都在，我们都可以为你作证。如果你担心，我可以先去跟医生沟通，让她帮助你找出发生这种情况的原因，与其活在恐惧里，或者你自己胡乱冒险尝试，不如在专业人士的协助下直面它。李医生会充分尊重你的意愿，如果你有任何不适，可以随时结束治疗。”
“而且，你早就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想想看，你从17岁就开始养活自己，不但考上了很好的大学，还找到了很棒的工作，才一年半就攒够了留学的钱。你在国外待了两年都安安全全的，回来也找到了更好的工作！这些经历都不是白费的，凭你现在的眼界、学识和头脑，绝对不会再像当年那样被骗了，你完全有能力保护自己。况且还有我呢。放心，不管你在哪儿遇到了什么危险，我都会第一时间赶过去。”
沈碧书微微翘起了嘴角：
“嗯，我知道的。谢谢你，江江。”
她们相互对视，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内心袒露在对方的目光之下。尽管知道过去留下的伤痛与阴霾仍然存在，但这一刻，紧握的双手都为两人带去了莫大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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