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年的头一个春天,南方的山绿得比往年都早了几分。雨水足,阳光也透亮,满山的茶树冒了新芽,嫩生生、绿汪汪的,叫人一看,心里头就舒坦。
南山脚下有一片不大不小的茶园,是姓陈的一户人家祖传的。老陈头前年冬天咳喘的毛病加重,没熬过去。开了春,这茶园就落到了他独子陈林手里。
陈林,二十五六的年纪,在省城读过几年书,不算什么大学问人,但也见了些世面。
原先在城里一家印刷厂做校对着,活儿不累,钱也不多。
老陈头一走,他心里空落落的,思前想后,竟辞了那不上不下的工,收拾包袱回了这南山镇。
镇上老人都说,陈林这孩子,孝心是好的,就是傻。那破茶园能挣几个子儿?如今年轻人都往外奔,谁还乐意回来守着这几亩山地、几棵老茶树过日子?
但陈林不管这些闲话。他回来,一是舍不得父亲操劳了一辈子的地方,二是真厌了城里那灰蒙蒙的天和挤死人的公交。
南山镇是好,水甜,空气鲜亮,抬眼就是漫山的绿。可真接手了茶园,他才知道这碗饭不好吃。
采茶、晾青、杀青、揉捻、干燥……一道道工序,繁琐得很。
老陈头手艺好,炒出的茶叶在附近镇上小有名气。陈林手生,火候掌握不好,头几锅茶不是焦了就是生了,味道差得远。
他心里憋着股劲,天天耗在茶灶房里琢磨,脸上都熏黑了几分。
这天头晌午,陈林正对着又一锅炒得失了形的茶叶叹气,院门外传来脚步声。
是镇上的王婶领了个人进来。
“林子,忙呢?”王婶嗓门亮,“给你送个帮手来!”
陈林抬头一瞧,王婶身后跟着个年轻人,瞧着和自己年岁差不多,个子挺高,身板结实,穿着件半旧不新的蓝布褂子,小麦色的皮肤,大概是因为终年在外日晒,眉眼深刻,看着不太爱说话,透着一股子庄稼人的沉静和韧劲儿。
“这是小秦,秦海。农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哩!”王婶热络地介绍,“家里困难,没留在城里,回来找点事做。你们家这茶园,不正缺人手?小秦懂技术,准能帮上你!”
陈林有些意外,打量了一下秦海。农学院的学生,在这小镇上可算是稀罕人物了。
他搓了搓手上的茶灰,点点头:“那……欢迎。就是我这儿活儿累,钱也不多。”
秦海抬眼看了看他,目光沉静,没什么波澜,只简短地说:“不怕累。给个住的地方,有口饭吃就成。”
声音有些低沉,带着本地口音,却很清晰。
王婶又絮叨了几句,便风风火火地走了。留下两个年轻男人站在院子里,一时有些沉默。
陈林指了指旁边一间闲置的厢房:“那屋以前堆杂物的,收拾一下能住人。吃饭跟我一块儿。”
秦海点点头,没多说,拎着自己那个简单的行李卷就进了屋。
不一会儿,就见他开始洒扫收拾,动作利索,一点也不含糊。
陈林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琢磨,这人不像是娇生惯养的学生,倒像是个能干活的。
下午,陈林继续跟他的茶锅较劲。秦海收拾妥当出来,默默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火大了。”
陈林一愣。秦海走过去,示意他退开些,自己拿起锅铲,手法生疏却精准地调整了灶膛里的柴火,又快速翻炒起来。
“这阶段要低温慢炒,锁住香气。”他说话还是那么简单,却点在了要害上。
陈林看着他那双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在锅里翻动,空气中焦糊味渐渐散了,一股清郁的茶香弥漫开来。他第一次炒出了像点样子的茶叶。
“你……真懂啊?”陈林又惊又喜。秦海把炒好的茶青铲出来,脸上没什么得意表情,只淡淡说:
“以前学过一点。主要还是得练。”
自此,秦海就在陈林的茶园住了下来。
秦海话少,干活却极是卖力。他不只懂炒茶,对茶树栽培、病虫害防治也有一套。经他手摆弄过的几畦茶树,长势明显好了起来。
他每天雷打不动六点半准时起床。巡山、除草、施肥,一声不吭地把许多杂活重活都揽了去。陈林则更多地负责炒制和技术把关,两人配合竟日渐默契。
闲下来时,秦海喜欢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看书,都是些发黄的旧农业书籍。
陈林有时泡上一壶自己炒的新茶,给他端过去一碗。
“尝尝,这回怎么样?”
秦海接过,吹开浮叶,仔细啜一口,眯着眼品一会儿。
“香出来了,涩味还重了点。揉捻的时间可以再短些。”
陈林就挨着他坐下,两人对着那碗茶汤,能琢磨半天。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
日子久了,陈林发现秦海并非表面那么冷硬。有一次,陈林不小心割伤了手,血珠子直冒,秦海一声不响地找来草药,捣碎了,仔细给他敷上,动作轻柔得很。
还有一次,镇上的孩子偷跑进茶园玩,折了几根茶枝,陈林有点恼,秦海却拦了他,只对那几个吓坏的孩子摇摇头,说了句“下次别这样了”,还从口袋里摸出几颗水果糖分给他们。
陈林看着孩子们跑远的背影,嘟囔一句:“你倒心善。”
秦海望着远处层叠的青山,半晌,低声道:“都是苦出身的孩子。”
陈林心里微微一动,没再说话。他隐约听说,秦海家里为了供他读书欠了不少债,父亲又病着,他毕业回来就得赶紧挣钱还债养家。
那份沉默和坚韧底下,压着不少东西。
炒茶辛苦,夜里常常忙到很晚。灶房里热气蒸腾,只有他们两人。
铁锅摩擦的声音,柴火噼啪的声音,还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痒痒的。
陈林有时抬手用袖子擦,秦海会默默递过一条干净的湿毛巾。目光偶尔对上,又很快分开。灶火映着两人的脸,明明灭灭。
陈林觉得,有些什么东西,像那茶香一样,在这狭小燥热的空间里,悄悄氤氲开来,抓不住,却实实在在存在着。
他心里有点慌,又有点说不清的期盼。
*
镇上开始有些风言风语。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不琢磨着娶媳妇成家,整天窝在山坳坳里鼓捣茶园,算怎么回事?
尤其秦海,一个大学生,混成这样。王婶来过几次,话里话外想给陈林说媒,都被他含糊搪塞过去了。他也偷偷看秦海,秦海仍是那副样子,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那年夏天快过完的时候,茶园的生意有了点起色。秦海建议引进了一些新品种茶树苗,又试着做了些花香茶,镇上茶铺的老板尝了,说味道别致,愿意收点试试。虽然钱赚得不多,但总算见了回头钱。
陈林很高兴,称了肉,打了酒,晚上炒了几个小菜,和秦海对坐小酌。
几杯米酒下肚,话也多了起来。从茶园的管理说到镇上的琐事,再到城里日渐上涨的房价,无所不谈。
秦海话依然不多,但眼神松快了些。月光从老槐树的枝叶间漏下来,洒在院子里,清清白白的。
陈林又给秦海倒了一杯,舌头有点打结:
“海子,说真的,多亏了你。不然我这茶园,早黄摊子了。”
秦海摇摇头:“你肯留我,是我该谢你。”
“谢啥!”陈林一挥手,“咱俩……咱俩这叫互相帮衬!以后这茶园,就是咱俩的!”
他说得兴起,一把抓住秦海放在桌上的手。
秦海的手一僵,却没有立刻抽回去。
那手因为长期干农活,粗糙,温热,带着厚厚的茧子。
陈林像是被那温度烫了一下,心口怦怦跳,酒醒了一半,慌忙松开,脸上臊得慌,支吾着:
“我……我喝多了点……”
秦海慢慢收回手,握成了拳,放在膝上。他垂下眼,看不清神色,只低低“嗯”了一声。
气氛一下子变得微妙而安静,只有夏虫在唧唧地叫。
从那晚后,两人之间像是隔了一层薄薄的纸,看得见影,却谁也不敢去捅破。
干活照旧默契,生活照旧互相照料,但眼神碰上了,总会下意识地闪开那么一瞬。
陈林心里乱糟糟的。
他琢磨不清自个儿的心思,更琢磨不清秦海的心思。
他只知道,和秦海一起守着这茶园的日子,是他离开城市后最快活踏实的时光。
他怕,怕说破了,连这点快活踏实都没了。
秦海似乎更沉默了些。他只是更卖力地干活,把茶园打理得井井有条。
秋天,茶树的叶子变得厚实,准备过冬。
镇上传来消息,说要修一条新路,规划图上看,可能要占到茶园靠边的一小块地。补偿款不多。陈林有点愁。
秦海看了规划图,指着那一小块地说:
“这里土质一般,产量不高。拿了补偿款,我们可以在里面那块坡地多种些新品种。路通了,以后出货也方便。”
他总是这样,能在不好的事里看出点好来。陈林听着,心里的愁绪就散了些,点头说:
“听你的。”
他有点依赖秦海了,但渐渐地不只是茶园的事,生活里大大小小的事,他都习惯性地想听听秦海的意思。秦海像这南山一样,沉默,却可靠。
入了冬,农闲了些。秦海回了趟更山里的家,去了三四天。
那几天,陈林觉得院子里空落落的,于是他才知道,习惯了一个人的存在,是这么要命的一件事。
秦海回来时,脸色不大好。陈林问起,他只说家里父亲病又重了,需要钱买药。
之后的日子,秦海愈发拼命的干活,常常一个人闷声不响地巡山到很晚。
陈林想多给他些工钱,可眼下茶园的收益除了维持开销和一点积蓄,实在剩不下多少。他只能尽量在生活上多照顾秦海些。
一天夜里,起了风,天气骤冷。陈林想起秦海厢房那床被子薄,便抱了自己那床厚实的棉被过去。
敲开门,秦海正就着昏暗的灯泡看书,见到他,有些意外。
“天冷,给你加床被子。”陈林把被子递过去。
秦海接过,手指无意间碰到陈林的,两人都顿了一下。
“谢谢。”秦海的声音有点哑。
陈林没立刻走,站在门口,看着秦海明显清减了些的脸颊,心里不是滋味。
“家里……要是困难,我这儿还有点……”
“不用。”秦海打断他,语气很坚决,“我能应付。”
他的自尊心强,陈林是知道的。只好把话咽回去。
两人沉默地站着,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你……”陈林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秦海抬眼看他,目光深沉,像藏着许多话,最终也只是说了句:“不早了,歇吧。”
陈林回到自己屋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能感觉到秦海心里压着事,那事不仅仅是他父亲的病。可他不说,他就没法问。
年关底下,镇上热闹起来。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回来了不少,穿着光鲜,说着外面的见闻。
王婶又上门来,这次直接领了个姑娘来,说是邻镇的,人贤惠,让陈林相看相看。那姑娘确实模样周正,说话也温和。
陈林敷衍着应付,眼神却总忍不住往窗外瞟。
秦海正在院子里劈柴,挥着斧子,一下一下,结实的手臂绷出流畅的线条,侧脸冷硬。
姑娘坐了没多久就走了。王婶数落陈林不上心,陈林只能嘿嘿干笑。
晚上,饭桌上异常沉默。秦海埋头吃饭,一句话没有。
陈林憋得难受,终于忍不住,开口解释:“白天那姑娘……是王婶硬拉来的,我没那意思。”
秦海吃饭的动作停了一瞬,极轻微地“嗯”了一声,依旧没抬头。陈林心里更堵得慌了。
开了春,新路开始动工。机器的轰鸣声打破了南山的宁静。
补偿款如期而至,不多,但如秦海所说,正好用来买了新品种的茶苗,种在了里面那块坡地上。两人忙着移栽、浇水,希望都在这些新苗上。
秦海的话似乎更少了。有时陈林半夜起来,能看到他厢房的灯还亮着,或者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对着黑黢黢的茶山发呆。
陈林隐隐觉得不安。
果然,一天下午,秦海接到一封信。看了信后,他一个人在老茶树底下坐了整整一下午。
晚上,他找到陈林,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陈林,我得走了。”
陈林正在整理茶具,手一滑,一个瓷杯差点掉在地上。“走?去哪?”
“南方有个农场,招技术员,工资……挺高。”秦海垂着眼,“我爹的病,等不了。那边也催得急。”
陈林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张了张嘴,喉咙发干,好半天才挤出声音:
“非去不可?我……我这儿也能加点工钱,虽然不多……我们可以再想想办法……”
秦海摇摇头,很慢,却很沉。“不够。而且……我也不能一直拖累你。”
“啥拖累不拖累的!”陈林急了,声音拔高,“咱俩不是说好了,一起把这茶园弄好!这南山茶园,是咱俩的!”
“茶园现在已经走上正轨了。”秦海的声音依旧平静,“你一个人,也能行。新品种的栽培要点,我都写在本子上了,放在你屋里桌上了。”
他什么都安排好了。陈林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冰凉冰凉的。他明白了,秦海去意已决。高工资是一个原因,或许,还有别的。
有的风言风语,两人之间难以言说的尴尬,以及他看不到未来的沉重。他自己又能给出什么未来呢?
他连一句像样的承诺都不敢说,说不出口。他只有这片茶园,而这片茶园,显然不足以承载秦海的家庭重负。
陈林沉默了。他弯腰,一片片捡起地上的碎瓷片,手指被割了一下,渗出血珠,他也浑然不觉。
“……什么时候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干巴巴的。
“明天一早。镇上有车去县里火车站。”秦海说。
真急啊。连一点缓冲的余地都不给。
“哦。”陈林直起身,把碎瓷片扔进垃圾桶,“那……我给你收拾点东西带着。”
“不用,我都收拾好了。”秦海看着他手指上的血,“你的手……”
“没事。”陈林把手背到身后,“那……明天我送你。”
“嗯。”秦海应了一声。两人相对无言地站了一会儿,秦海转身回了厢房。
那一夜,陈林彻夜未眠。他听到隔壁房间偶尔传来的轻微动静,便知道秦海也没睡。
天蒙蒙亮时,秦海背着那个来时的行李卷,出来了。陈林煮了饺子:“上车饺子,吃了再走吧。”
秦海坐下来,安静地吃完。两人都没有说话。
吃完饺子,该走了。晨曦微露,茶山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空气清冷湿润。
他们一前一后走下南山的小路。脚步踩在露水打湿的草叶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到了镇上的公路边,等车的地方。偶尔有早起赶路的人走过,好奇地看他们一眼。还是没什么话可说。该交代的,昨晚已经交代完了。该问的,不能问,也不必问了。
远处传来班车的喇叭声。秦海看着陈林,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道:“保重。茶园……好好的。”
陈林鼻子一酸,重重地点点头:“你也是……在外头,好好的。”
车来了,停稳,门打开。秦海最后看了一眼南山的方向,那里有一片他们共同劳作、流汗、默默相对过的茶园,然后毅然踏上了车。
车门关上,车子驶离,扬起一片尘土。
陈林站在原地,看着那车变成一个小黑点,最终消失在公路的尽头。
他独自站了很久,然后慢慢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沿着来路往回走。太阳升高了,雾气散了,南山的轮廓清晰起来,郁郁葱葱。
回到茶园,院子里空荡荡的。石桌上还放着昨晚他给秦海泡的那杯茶,早已凉透,茶叶沉在杯底,安安静静的。
他走进炒茶房,灶是冷的,铁锅干干净净地挂着。他走到秦海住过的厢房,门开着,里面收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仿佛从没有人住过一样。
只有桌上放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提醒着那不是一场梦。
陈林拿起本子,翻开。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茶园管理的各种要点,新品种的习性,炒茶的火候技巧……
每一页都工工整整,一如秦海那个人。
本子的最后一页,夹着一片压得平整的南山茶树的叶片。
叶片下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力透纸背——
“此山此茶,甚好。珍重。”
陈林拿着本子,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站了许久许久。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他却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空了一块,漏着嗖嗖的冷风。
后来,他一个人打理着茶园。照着秦海留下的笔记,精心伺候那些茶树。新品种的长势很好,茶叶炒得也越来越有模样。
茶园的生意慢慢好了起来,比父亲在时还要红火些。镇上的人都说,陈林这孩子,愣是把个破茶园盘活了,有出息。
说媒的又来了几波,他还是婉拒了。
他习惯了每天清晨去巡山,傍晚坐在石凳上品一碗新茶。
有时会觉得,身边似乎还坐着那个沉默寡言、眉眼深刻的人,会低沉地告诉他:
“火候到了。”或者,“明天该施肥了。”只是回头时,身边空空如也。
南山依旧苍翠,茶树一茬一茬地发着新芽。岁月静静流淌,冲淡了许多东西,有些东西,却像那炒茶的火候,慢慢烙进了生命里,出不来了。
故事开了头却似乎没等到结局。或许生活就是这样,哪有那么多轰轰烈烈的结局?
不过是寻常日子,淡淡相逢,又默默别过,留下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像一杯泡久了的茶,初喝有点苦,细品之下,却又有点回甘。
只是那甘味里,总裹着一丝难以化开的涩意,缠在舌根,萦在心头,岁岁年年。
——正文完——
——写于25年8月22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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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那个半道跑路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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