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刚停，空气里还弥漫着潮湿的水汽。
范嘉踩着积水往家跑，校服裤脚溅满了泥点子。他拐过街角，那家熟悉水果铺入了眼，灯光从雨棚下透了出来，照亮了湿漉漉的街道。
“奶奶！”范嘉跨上小台阶，却差点撞翻一筐刚摆出来的水蜜桃。
“慢点儿！”范奶奶从柜台后抬头，老花镜滑到鼻尖，“哟，裤腿怎么湿成这样？”
范嘉随手抓起掉落在地上的水果往衣服上蹭了蹭：“刚打完球……”话没说完，后脑勺就被拍了一下。
“还不快去清理清理？”
范盛宏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手里还拎着一袋水果。
范嘉揉了揉后脑勺咧开嘴笑：“二叔？”
范盛宏板着脸，却藏不住笑意：“怎么了，不知道我要来？”他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隔壁杨叔养病回来了，我一会去办点事，你把这个带给他。”
范嘉突然站直身，接过范盛宏手里的袋子：“哦哦……”
范嘉低头看了看塑料袋里的苹果和梨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二叔，那你咋跑大老远过来了？”
范盛宏揉了揉他的头，笑了笑：“工作需要办点事，顺便来看看你奶奶啊！”
范嘉没再追问，准备走：“那我过去了。”
“等会啊小嘉，先洗个澡去！”范奶奶叫住他。
范嘉低头看了看自己湿透的裤腿，泥水已经顺着小腿流进了球鞋里：“没事儿奶奶，我跑过去，一会儿送完就回去洗......”
“不行！”范奶奶已经转身进了里屋，声音从布帘后传来，“上次你发烧，折腾了一晚上！”
范盛宏斜倚在柜台边，从果篮里挑了个苹果在衣服上擦了擦，咬了一口：“听你奶奶的。”他嚼着苹果含糊不清，“杨叔又不会跑。”
布帘掀动，范奶奶拿着条新毛巾还有一套衣服：“你看你嘞，头发上还是湿的，”她把毛巾和衣服递给他，“这条新的拿去用，你那条太旧要不得，里屋不是修了个新卫浴吗，正好你前几天忘记拿走的新衣服还在这，我帮你洗过了，赶紧去洗洗！”
“行吧！”范嘉接过东西，突然注意到奶奶手腕上贴着膏药：“您手又疼了？”
“老毛病了。”范奶奶摆了摆手，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范嘉看着那片泛黄的膏药：“是不是又偷偷搬货箱了？我跟您说过......”
“哎哟，小祖宗！”范奶奶抽回手，准备想要打他，“管起奶奶来了？快进屋洗澡去！”
范盛宏在一旁闷笑，他三两口啃完苹果，精准地投进垃圾桶里：“行了行了，多听你奶奶的话，她只是这两天不小心崴到了，没什么大碍的。”
范嘉张了张嘴想反驳，却被奶奶推进里屋。
过了许久后，他隔着布帘就听到范盛宏和奶奶压低声音的对话：
“妈……医生怎么说？”
“就那样，年纪大了都这样……”
水龙头的声响盖住了后面的内容。
范嘉盯着镜子里自己滴水的头发，突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他胡乱擦了把脸，换好衣服从里屋出来，毛巾还挂在脖子上。他看见奶奶正踮着脚往货架上摆水果，瘦小的背影比平时都要单薄。
范盛宏站在一旁，欲言又止的样子。
范嘉一把抢过奶奶手里的水果筐：“我来吧。”水果筐比他想象中沉，差点脱手。
范奶奶急得直拍他后背：“哎哟小祖宗！别把芒果摔了！”
“知道啦！”
几分钟后范嘉把框子放好，转头看见范盛宏正盯着奶奶的手腕看，眼神里带着些复杂。
“二叔……”
范盛宏收回眼神，拍了拍他的肩：“懂事了哈！”他看了眼手表，“我得走了，你记得把水果给杨叔送去。”
范嘉点点头，看着二叔匆匆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雨后的雾气中。
“奶奶，我送完水果就回来帮您看店。”他故意把声音放得很轻快。
范奶奶摆摆手：“去吧去吧，”她顿了顿，又往袋子里塞了两个橙子，“顺便把这个也带上，他孙女爱吃。”
“好！”范嘉拎着沉甸甸的袋子走出店门。
雨后的道路很安静，范嘉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站在杨叔家门口，敲了敲门。
门开了，杨叔见是范嘉，脸上无表情变为笑脸。
“小嘉？”
范嘉举起水果袋：“听说您病好了，我来送点水果。”
“来来来，进来坐会儿！”杨叔热情地拉他进屋。
范嘉推辞：“不用了，就送个水果，不麻烦你们了。”他刚要走，屋里就传出来女生的声音。
“爷爷，是范嘉吗？”
范嘉往里面一看，杨娇羽捧着作业本走了过来，他往后退了几步。
“范嘉，”杨娇羽已经走到了他面前，“还有十多天就中考了，进来一起复习吗？”
范嘉看着杨娇羽递过来的数学练习册，密密麻麻的几何图形让他头皮发麻：“那啥...我送完水果还得回去看店呢。”
“就一会儿！”杨娇羽不由分说把他拽进屋，“这道题我卡半天了，你脑子活，帮我看看呗？”她身上有股洗衣粉味，让他有点嫌弃。
“辅助线！”杨娇羽突然用笔戳他胳膊，“这里添一条辅助线是不是就通了？”
“啊？哦对...”范嘉胡乱在图上画了条线，“这样就行了，没有为什么。”他闻到橙子清甜的气息，才发现杨叔悄悄把奶奶塞的橙子摆在了桌上。
娇羽突然凑近，发梢扫过范嘉手背：“可我记得这个老师讲的时候是反面教材……”
范嘉没理她，直接站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他抓起书包，“奶奶让我早回去搬货！”他逃跑似的冲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杨叔我先走了！”
水果店的卷帘门已经拉下半截，范嘉弯腰钻进去，看见奶奶蜷在藤椅上睡觉，受伤的手腕下垫着软枕。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却不小心踢到了旁边的纸箱。
“小嘉？”奶奶惊醒，迷迷糊糊去摸老花镜，“杨叔那边...”
“送到了！”范嘉赶紧应着，蹲下身帮奶奶把滑落的薄毯往上拉了拉，“杨叔气色好多了。”
奶奶这才放下心来，拍了拍他的手背：“那就好。”她打了个哈欠，眼角起了红痕，“你杨叔那病折腾大半年，家里就他孙女照应着，也不容易。”
范嘉嗯了一声，目光在墙角堆着的几个空纸箱上。那是早上刚卸的货，比平时的箱子都要大，边角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泥。他没再追问，只是默默把纸箱一个个叠起来，塞进柜台底下。
“对了，”奶奶突然坐直些，“你二叔刚才留了些钱，说让你中考完去买双新球鞋，别总穿那双了。”
范嘉叠到一半，纸箱却塌了下去。他低头盯着鞋跟处磨出的毛边，那是去年生日时奶奶送的，当时他说能穿到中考，现在鞋头已经微微变形，却舍不得换。
“我不要。”他闷声说，把纸箱重新扶起来。
“臭小子，还任性呢！”范奶奶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个信封塞给他，“你二叔特意给你的钱，知道你打球费鞋，他这次回来也想看看你，拿好了！”
范嘉没有接，反而问：“他是不是又换工作了？”
奶奶愣了愣，往窗外瞥了眼：“没……傻小子不都说了他工作需要才来的吗？赶快把钱拿好！”
“您自己留着吧，用得上的，我先回去了。”范嘉说完就要走。
范奶奶拉住他：“傻小子，书包不拿回去了？”她趁范嘉不注意，偷偷把钱塞到书包里。
“哦对……”
范嘉走了差不多两三分钟就到小区门口，天已经黑了，人也渐渐少起来。他走到单元门楼下，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范嘉！”
范嘉差点被严楠撞个满怀，扶住她的肩膀：“哎，南瓜，你跑这么快干嘛？”
严楠的刘海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上，气喘吁吁地差点没站稳，一把抓住范嘉的手腕：“把笔记本还给我！”
范嘉被她拽得一个踉跄，书包带子滑到肘弯：“你轻点行不行？”他低头看着严楠汗湿的刘海，突然发现她眼眶红红的：“你……哭了？”
“谁哭了！”严楠松开手，用力揉了揉眼睛，“是汗！我刚跑完步！”
严楠别过脸，声音闷闷的：“要你管。”
范嘉叹了口气，从书包里掏出皱巴巴笔记本：“喏，给你，帮你补充了一些。”
严楠接过本子，突然忍不住笑了：“你这字跟狗爬似的。”
“爱要不要！”范嘉想要抢回来，严楠却已经跳开两步。
范嘉看着严楠低头翻笔记本的侧脸，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南瓜，你吃饭了吗？”
“没，我爸妈又出差，不吃这一次没什么。”严楠紧紧捏着笔记本，头也不抬一下的。
范嘉摸了摸口袋，才想起钱在刚换掉的裤子里：“不好意思啊南瓜，没带钱，本来还想请你去吃个烧烤的。”
严楠猛地抬起头，掐了一下他的脖子：“没人稀罕！”
范嘉被掐得有点疼，但还是嬉皮笑脸的样子，没躲开：“行行行，不稀罕就不稀罕。”他看了看时间，“再晚点就没饭吃了，来我家吃吧小乞丐，今晚我妈煮火锅。”
严楠的眼睛虽然是亮了一下，但听到对方这样称呼自己，很快又板起脸：“我不去！”
范嘉笑了笑，故意走快两步：“那算了，我自己回去吃，我妈今天买了超多肥牛卷......”
她喜欢吃肥牛的。
“哎！”严楠一把拽住他的书包带，“等等我！”
两人打打闹闹地上了楼，范嘉按了按门铃。
门开了，谢姝围着围裙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漏勺：“回来了？”她看见旁边的严楠，“哟，楠楠来了，爸妈又出差了？”
严楠瞬间乖巧了起来：“嗯，阿姨好！”
“赶快进来！以后随时都可以来我们家。”谢姝心疼地拉过严楠的手，发现她眼睛红红的，“是不是范嘉又欺负你了，眼睛怎么红红的？”
范嘉一听，急了：“天地良心！是她自己……啊！”他话没说完就被严楠狠狠踩了一脚。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就喜欢一起闹。”谢姝笑了笑，“火锅还没准备好，还要等奶奶回来，你们先休息一下！”她转身就回厨房忙了。
范嘉整个人直接瘫在床上，随手抓起放在旁边柜子的糖，顺便丢了一颗给严楠。
严楠接过糖，是橘子味的，甜中带有微微的酸涩。她目光扫过墙上贴满的球星海报和角落里已经落了灰的奖杯，是去年他参加市里一个比赛获得的。
“南瓜，”范嘉突然又坐了起来，“所以你到底在哭什么？”
严楠捏着糖纸的手突然收紧，直接扔到他脸上：“我都说了没哭！”
范嘉盯着她绷紧的侧脸线条，往她那边靠了靠：“你继续撒谎，我刚刚扔给你的那颗糖是橘子味的，你明明讨厌那个味的，今天怎么不换个味的，说明有情况。”
严楠突然站起来，抓起床上的枕头就朝他砸过去。
范嘉措不及防被砸中，抓住枕头的一角：“造孽啊！我关心你还砸我。”
“书先借我，我要复习了。”严楠打开范嘉的书包，发现里面有个鼓鼓的信封。
范嘉想过去抢，但已经晚了。
“哇哦……”严楠捏着信封夸张地晃了晃，“范嘉同学私藏小金库？”
他突然意识到可能是奶奶趁自己不注意偷偷放进去的。
“还给我！”范嘉伸手过去抢。
“让我看看有多少......”严楠话音未落，信封突然被扯破，粉红色的钞票像花瓣一样散落下来。
两人同时愣住了。
范嘉没说话，只是沉默地一张张拾起钞票，他注意到每张纸币都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像是被人精心抚平过。
严楠见状赶紧蹲下身也帮忙捡起来，把几张钞票递给他：“对不起……我刚刚只是……”
她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在叫。
见他没有回话，严楠看着他低垂的侧脸，那上面没有了惯常的嬉笑，只剩下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沉郁。
严楠心里开始发慌，后悔自己刚才的行为：“范嘉……”
范嘉反应过来，接过剩下的钱：“干嘛，我又没怪你。”
“范嘉…”她又轻轻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小心翼翼，“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范嘉抬起头，脸上没有怒气：“我知道，没事儿！别告诉别人就行。”
这时，两人的对话被谢姝的声音打断。
“范嘉，楠楠，奶奶回来了，可以出来吃饭了！”
严楠松了口气，赶紧应道：“来了阿姨！”她飞快地把捡起的最后几张钞票塞进范嘉手里，然后逃跑似地转身往门口走。
她就像一只犯错的小狗。
范奶奶已经坐在桌边，她脸上带着些许疲惫，但看到他们出来，还是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楠楠快坐，别客气！记得多吃点儿，就当自己家吧。”谢姝把一盘肥牛卷放在严楠面前，又给范奶奶盛了碗清汤锅底的蔬菜，“妈，您吃点清淡的。”
饭后，严楠就要回去了。
“阿姨，我得回去了，谢谢你们了！”
谢姝从厨房里探出头：“楠楠这就走啊？让范嘉送送你把，天黑了。”
“不用了阿姨，我自己回去就好！”严楠飞快地说完，又飞快地打开门出去了，门关上了。
几分钟后，外面又下起了大雨。
范嘉想起她来的时候没有带伞，冲进房间拿了一把打伞，随即也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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