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过后，天气并未立刻回暖，反而沉淀下一种干冷的晴冽。阳光变得珍贵，透过雕花窗棂斜斜照入寝殿，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安静的光斑。
裴冶裹着那件过于宽大的玄色大氅，蜷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捧着一本新的游记图册——这是萧烬前几日不知从何处带回来的，里面绘着各地的风物地貌，色彩斑斓，远比之前那本花草册子更吸引他。
他看得入神，指尖描摹着书页上蜿蜒的河流和起伏的山峦，眼睛里闪烁着专注而微带向往的光。阳光落在他苍白的侧脸和睫毛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那对白色的耳朵随着书中有趣的段落偶尔轻轻抖动一下，尾巴也舒适地拖在身后，尾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软垫。
萧烬处理完上午的公务，从书房回到寝殿时，脚步在殿门口停顿了一瞬。目光掠过少年难得松弛的侧影，落在那本摊开的游记上，又扫过那件将对方整个包裹住的、属于他自己的大氅上。
一种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满足感，悄然掠过心头。就像猛兽将自己最珍贵的猎物圈在领地最安全舒适的角落，满意地看着它逐渐恢复生机，沾染上属于自己的浓烈气息。
他缓步走过去。
脚步声惊动了沉浸书中的裴冶。他抬起头，看到萧烬，眼中的迷蒙向往迅速褪去，换上惯有的、带着一丝谨慎的恭顺，下意识地合上书页，想要起身。
“坐着。”萧烬的声音不高，阻止了他的动作。他在榻边坐下，目光落在合拢的游记封面上，“在看什么？”
裴冶将书册稍稍往前推了推，低声道：“是……大人前日给的书。讲南边风物的。”
“喜欢？”萧烬拿起那本游记，随手翻了翻。里面多是些山水描绘，间或有些市井风俗的插图。
裴冶迟疑了一下，手指绞着氅衣的带子，最终还是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嗯。画得好看。”
萧烬翻页的手指顿了顿，视线在其中一页停留片刻。那页绘着的并非壮丽山河，而是江南水乡某个小镇的元宵灯会场景。画面上灯火如昼，游人如织，小桥流水间飘荡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孩童拿着糖人奔跑，年轻男女在灯下猜谜，充满了鲜活热闹的烟火气。
他抬眸，看了一眼裴冶。少年虽然低着头，但眼角的余光似乎还黏在那书页上，尤其是那些造型各异的花灯和晶莹剔透的糖人上，碧眸中藏着不易察觉的好奇与渴望。
一个念头，几乎是突兀地撞入萧烬的脑海。
这小东西，自从被他捡回来，便一直困在这四方的庭院里。最远的距离，恐怕就是那夜从软红阁到统领府的马车路程。他所有的“外面”，都来自于这些冰冷的书页和或许早已模糊的、并不愉快的记忆。
就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圈养在华丽笼中的鸟，只能透过缝隙窥探一丝天空的残影。
萧烬的指尖在书页上敲了敲，忽然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整日对着这些死物有什么意思。”
裴冶一怔，茫然地抬起头，有些无措地看着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惹他不快，下意识地就要请罪：“奴……”
“想不想去看看真的？”萧烬打断了他，目光深邃，看不出是试探还是随口一提。
裴冶彻底愣住了，眼睛睁得极大，里面充满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丝被这个过于突兀的提议吓到的惊慌。去看……真的？出去？离开这座府邸？
渴望如同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灯会，糖人，热闹的街市……书页上的一切鲜活地涌入脑海，带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可是……恐惧随之而来。出去？外面……安全吗？会不会遇到……以前的人？而且，大人为什么要带他出去？是新的试探吗？还是……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又涌上，手指紧紧攥着氅衣边缘，指节泛白。尾巴不安地蜷缩起来，耳朵也微微向后贴伏，显露出内心的激烈挣扎和恐惧。
萧烬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并不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他看得出那恐惧深处的渴望，如同被厚厚灰烬掩盖着的微弱火种。
过了许久，裴冶才极其艰难地、声音发颤地开口：“……可以吗？奴……我……”他下意识地想用回那个自称，又猛地想起萧烬之前的话，仓促改口，显得更加慌乱，“……出去……会不会……给大人添麻烦？”
他问得小心翼翼，交织着脆弱的期待和深切的忧虑。
“麻烦？”萧烬嗤笑一声，语气带着他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强势，“我的人，想去哪里，还用得着看别人脸色？”
是啊，这个男人是如此的强大……他允许的事情，似乎就真的不用担心其他。
那点被压抑的渴望，终于冲破恐惧的牢笼，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裴冶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像是落入了星辰，带着一种受宠若惊的、难以置信的光彩。他望着萧烬，声音依旧很轻，却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细微的雀跃：“……想的。”
说完，他似乎觉得这两个字不足以表达，又用力地点了点头，重复道：“想的……大人，我想去看。”
那对白色的耳朵因为激动而微微立起，尾巴也情不自禁地小幅度摇晃起来，扫得软垫沙沙作响。
萧烬看着他那副瞬间鲜活起来的模样，像是精心饲养的花卉终于绽放出了期待中的色彩，心中那点莫名的满足感又扩大了些许。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过几日西市有夜市，比书上的热闹。”
他没有给出确切的时间，但裴冶的心却已经因为这句承诺而高高飞起，轻飘飘地落不到实处。西市夜市！他曾在软红阁听那些丫鬟偷偷议论过，说是极热闹极好玩的地方！
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他甚至暂时忘记了对萧烬的惧怕，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露出一个清晰可见的、带着傻气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重复道：“夜市……谢谢大人！”
萧烬的目光在他那张难得灿烂的笑脸上停留了片刻，眸色渐深。他忽然伸出手，并非触碰，只是用指尖轻轻勾了勾裴冶因为兴奋而抖动的下巴尖儿，动作带着一种狎昵的、掌控意味的亲昵。
“拿什么谢？”他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裴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兴奋的红晕迅速被羞窘的绯色取代。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慌忙低下头，耳朵尖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尾巴也害羞地卷起来，试图挡住自己。方才那点胆子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变回了那个容易受惊的小狐狸，声音细弱蚊蚋：“……都、都听大人的……”
萧烬看着他这副瞬间从云端跌回现实、羞窘不堪的模样，喉结微动，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没有再进一步，只是收回了手，重新拿起那本游记，仿佛刚才那个带着暗示的动作从未发生过。
“到时候跟紧我。”他翻着书页，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硬，“若是走丢了，或是惹了麻烦……”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裴冶立刻点头如捣蒜，保证道：“我一定紧紧跟着大人！绝不乱看乱跑！”态度认真得近乎虔诚。
接下来的两日，对裴冶而言，变得格外漫长而充满期待。
他依旧安静地待在庭院里，但心境却与往日截然不同。阳光似乎更暖了，连呼啸的北风听起来也不再那么萧瑟。他常常会望着高墙外的天空发呆，想象着夜市究竟是什么样子，会不会真的有书上画的那样多的花灯和糖人？尾巴总会不自觉地轻轻摇晃，泄露着主人压抑不住的期待。
他甚至偷偷地问了常嬷嬷，夜市上人们通常都会做些什么，穿什么样的衣服。常嬷嬷虽有些惊讶，但还是笑着告诉他一些市井间的趣闻。
萧烬将他的期待看在眼里，并未多言，只是吩咐下去，准备外出的马车和衣物。
出发的前夜，裴冶几乎一夜未眠。兴奋、期待、还有一丝残余的紧张，交织在一起，让他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抵不住困意，迷迷糊糊睡去。睡梦中，他似乎梦到了璀璨的灯火和甜蜜的糖稀味道。
翌日傍晚，华灯初上时分。
一辆看似普通却格外坚固的玄色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了统领府的后门，融入了洛都繁华的夜色之中。
马车内，裴冶穿着一身新赶制出来的、用料普通却十分保暖的靛蓝色棉袍，外面依旧罩着那件属于萧烬的玄狐大氅，宽大的兜帽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白皙的下巴和紧抿着的、透露着紧张的嘴唇。
他正襟危坐，双手紧紧攥着衣摆，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僵硬。虽然极力掩饰，但那对藏在兜帽下的耳朵却竖得直直的，捕捉着车外传来的、越来越清晰喧闹的市井之声——叫卖声、欢笑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鲜活而陌生的画卷。
与他仅有一拳之隔的对面，萧烬一身暗色常服，闭目养神，气息沉稳，仿佛只是进行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出行。但他周身那股无形的、冷硬的气场，却如同一个坚实的屏障，将外界所有的纷扰与潜在的危险，都隔绝在外。
裴冶偷偷抬起眼，看了一眼对面闭着眼的男人。心跳因为即将看到的景象而加速，却也因为身边这个人的存在，奇异地感到一丝安稳。
马车缓缓停下。
车帘被掀开，更加汹涌喧嚣的声浪瞬间扑面而来，伴随着各种食物香气、脂粉味、炭火气……复杂而浓烈的生活气息，将裴冶整个包裹。
萧烬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他率先下车，然后回身，朝着车内伸出了一只手。
裴冶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冰凉微颤的手指，放了上去。
萧烬握紧他的手，稍一用力，便将他带下了马车。
刹那间，流光溢彩、人声鼎沸的繁华夜市，如同一幅浓墨重彩的鲜活长卷，毫无保留地在他眼前轰然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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