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那支白玉簪子,或许是那句“新年了”带来的微妙氛围,裴冶觉得这个年节似乎真的有些不一样了。萧烬依旧忙碌,但留在府中的时间似乎多了一些,而且……他书案上的东西,对裴冶的限制似乎放宽了。
以往,裴冶是绝不敢靠近那张堆满了文书、象征着权力和机密的紫檀木书案的。但如今,萧烬偶尔在书房处理一些不甚紧要的公务时,会允许裴冶待在书房里,摆弄他那几件小玩意儿,或者只是安静地发呆。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书房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萧烬正批阅着几份兵部的寻常文书,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裴冶蜷在软榻上,手里拿着那本早已翻旧了的奇花异草图册。上面的图画他早已烂熟于心,甚至能凭记忆描摹出那些花朵的大致形态。但他始终不明白,旁边那些密密麻麻的、工整又陌生的墨迹,究竟代表着什么。
他偷偷抬起眼,看向书案后的萧烬。男人微低着头,侧脸线条冷峻,神情专注。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威严,却也……莫名地吸引着裴冶去探究。
那些字……大人看得那么认真,它们到底说了什么呢?
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混合着想要更靠近、更了解这个男人的隐秘渴望,在他心底蠢蠢欲动。
他犹豫了许久,终于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抱着那本图册,赤着脚,像只小心翼翼靠近猛兽的小动物,一点点挪到书案旁。
萧烬并未抬头,但笔尖微微一顿,显然察觉到了他的靠近。
裴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将图册轻轻放在书案一角,指着上面一行字,声音细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软糯的迟疑,那是他极力压抑家乡口音时的调子:“大人……这个……念什么?”
问完,他立刻低下头,不敢看萧烬的表情,尾巴紧张地蜷在身后,耳朵也微微抿起,准备承受可能的呵斥或是不耐烦。
预想中的斥责并未到来。
萧烬抬起眼,目光落在那本粗陋的民间图册上,又扫过裴冶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指着字迹的纤细手指。那双眼眸里盛满了小心翼翼的期待和害怕,像初春湖面上脆弱的薄冰。
他沉默了一瞬。似乎有些意外,又似乎觉得这问题无足轻重。
然后,他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情绪:“‘霓裳’,牡丹的一种。”
他的发音字正腔圆,是标准的洛都官话。
“霓……裳……”裴冶跟着小声念了一遍,努力模仿着萧烬的发音,但尾音还是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点下滑,不像萧烬那样干脆利落。他仔细看着那两个字复杂的笔画,试图将它们的样子和读音记在心里。
原来这种漂亮的花叫这个名字。
“那……这个呢?”他又指向旁边稍小一些的字。
“‘重瓣,色绯,香气清远’。”萧烬看了一眼,直接念出了一整句,依旧是简洁的解释。
裴冶努力地听着,记着。他很聪明,记忆力极好,虽然不理解每个字单独的意思,但整句话连着图画,他大概明白这是在描述这种牡丹的样子——花瓣很多层,颜色是红的,香味清雅传得远。
“谢谢大人。”他小声说道,黑眸里闪过一丝满足的光亮,像是偷到了油的小老鼠。
他本以为到此为止了,正想抱着图册退回安全距离,却听萧烬忽然问道:“想认字?”
裴冶猛地一怔,抬起头,撞入萧烬深邃的目光中。那目光里没有嘲讽,没有戏谑,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探究。
他心脏狂跳起来,手指攥紧了图册的边缘。想吗?当然是想的。认识了字,就能看懂书上的话,就能知道大人看的文书里写了什么,就能……不再是完全的睁眼瞎。
可是……大人会允许吗?会嫌他麻烦吗?
他迟疑着,不敢立刻回答,怕显得贪心,怕惹厌烦。但那渴望实在太过强烈,最终,他还是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声音更轻了,那点口音因为紧张而稍微明显了些:“……想。”
萧烬看着他这副又想又怕的模样,没说什么,只是收回目光,重新落回自己的文书上,淡淡道:“有空时,可让常嬷嬷教你《千字文》。”
《千字文》?那是什么?裴冶茫然地眨眨眼。
但萧烬没有再解释的意思,似乎这只是随口一提的小事,远不如他手头的公文重要。
裴冶却像是得到了莫大的恩典,心脏被巨大的惊喜填满。他抱着图册,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雀跃,那点口音几乎藏不住了:“谢……谢谢大人!”
他几乎是踮着脚尖,轻快地退回了软榻上,抱着那本图册,反复回味着刚才学到的两个词——“霓裳”、“重瓣,色绯,香气清远”。他看着画上的牡丹,再看看旁边那行墨字,第一次觉得这些陌生的方块字,似乎不再是冰冷无意义的符号,而是与真实世界连接起来的桥梁。
自那日后,裴冶的生活里多了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情——认字。
常嬷嬷果然找来了一本略显陈旧的《千字文》。她识得一些字,但并不多,教导起来也只是照本宣科。但这对于裴冶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聪明得出乎常嬷嬷的意料。那些对常人来说枯燥乏味的笔画和读音,他却学得津津有味。他有着狐族天生的敏锐观察力和强大记忆力,往往常嬷嬷念过一两遍,他就能记住那个字的读音和大致形状,还能举一反三,将字形和意思联系起来。
只是,他的官话发音,偶尔还是会露出一点马脚。尤其是当某个字的发音与他家乡话有些近似时,那点软糯的、带着微妙韵律感的尾音就会不自觉地溜出来。
比如读“天地玄黄”的“黄”字,他的尾音总会微微上扬,带点黏连,不像洛都官话那样字正腔圆、落地有声。读“宇宙洪荒”的“荒”字时,也会无意识地带上一点轻微的鼻音,听起来有点含糊。
常嬷嬷有时会纠正他,但更多时候只是笑着摇摇头,觉得这少年说话轻声细语,带着点特别的腔调,反而怪好听的,并不惹人厌烦。
裴冶学得极其刻苦。他做了个沙盘,用树枝在上面反复练习笔画。软榻上、窗台上,常常能看到他用指尖蘸着水,一遍遍在木头上描摹字形。连睡觉时,手指都会无意识地在被子上划拉。
他的进步是飞速的。很快,他就不再满足于《千字文》,开始抱着那本奇花异草图册,对照着上面认识的字,连猜带蒙地去理解旁边的注释。遇到实在不认识又猜不出的,他会记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寻找机会。
有时是在萧烬心情尚可、看着不太忙的时候,有时是在萧烬偶尔会随口问几个字,看他是否记住之后,裴冶会趁机拿出图册,指着那个不认识的字,用尽量标准的官话问:“大人,这个……念什么?是什么意思?”
他问得小心翼翼,眼神里充满了求知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像捧着宝贝请求师长赐教的学生。
萧烬通常只是瞥一眼,然后简洁地给出答案,偶尔会多解释一两句词意。他的教导方式冷硬直接,毫无温情可言,但对裴冶来说,每一个字都如同金科玉律,被他珍而重之地记在心里。
他发现,大人似乎……并不反感他问问题。甚至有一次,他问到一个比较生僻的花草名,萧烬竟然放下笔,多说了几句关于那植物的习性产地。虽然语气依旧平淡,但裴冶却听得眼睛发亮,尾巴尖都忍不住悄悄摇晃起来。
认字仿佛为他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他开始能看懂常嬷嬷话本里的一些简单句子,开始能分辨出萧烬书架上那些厚重书脊上不同的书名。虽然依旧有很多不懂,但世界在他眼中,不再是一片混沌的图案和声音,而是逐渐有了清晰的、可以理解的脉络。
他甚至开始偷偷观察萧烬批阅文书时的表情,试图通过那些认识的零散字眼和男人的反应,去猜测文书的内容。是边境的军情?是朝中的议政?还是……
这种偷偷的“解读”,像是一种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游戏,让他觉得自己和那个高高在上、莫测高深的男人之间,似乎有了一根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连线。
而萧烬,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看着那只小狐狸从战战兢兢地指着图册问一个字,到如今能磕磕绊绊地读出一小段简单的注释;看着他那双眼眸因为获得新知识而焕发出越来越灵动聪慧的光彩;甚至能敏锐地察觉到,裴冶在极力模仿标准官话时,那偶尔泄露出的一丝口音,以及……在自以为不被注意时,看着他批阅文书那若有所思的、带着探究意味的小眼神。
很聪明。
比他想象中还要聪明得多。
学习的速度快得惊人,而且善于观察和联想。
这种发现,让萧烬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愉悦。如同发现了一块未经雕琢便已熠熠生辉的璞玉。这聪明劲儿,用在这等琐事上,倒是可惜了。
但他并未表露什么,依旧只是在那小狐狸捧着书册来问时,给予最简洁的回答,仿佛这只是闲暇时打发时间的一点无足轻重的小事。
只是,他留在书房的时间,似乎不知不觉又多了一些。
窗外的积雪渐渐融化,露出底下深色的泥土和枯黄的草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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