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时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听着窗外的风呼啸而过。
那些别人家的灯光一格一格地被点亮，小而明亮的窗口密密麻麻，仿佛罐子里的黄油巧克力，在自己的世界里遥远又温馨。
“夏时，你妈给你买了新手机啊，真好，我也最近才注册了微信。”
手机里收到一条新消息，是高一新同桌甄愿发来的。
“嗯，你是我第二个微信好友。”夏时摸着九宫格按键缓慢打字，这是微信刚刚发展起来的时期，所有人都在摸索着，如何使用这个新型通讯媒介。
不一会儿，雨大如瓢泼，掀起一阵初秋潮湿腥香的气味。
纵然雨点风声再大，哪怕磅礴如同海啸袭来，却依然难掩客厅里，砰砰作响的摔东西声，以及，父亲夏明津的不耐咆哮。
这些突兀而零碎的声音，在夏时心里显得格外惊心。
但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么多年了，她总该学着习惯。
不要慌张，她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
夏明津在打电话，隔了一堵墙壁，夏时听到他说：“一个月的抚养费就那么几个钱，你也不多拿点.....放屁！我左右口袋都是空的，你心疼她的话就多掏点钱出来，你自己的女儿你还管吗，要是没有我，你女儿连饭都吃不起吧？”
接着，手机被重重砸在了地上，“砰”的一声，地板早已不知道被砸了几个坑，如果趴在地上看的话，那些小坑，仿佛月球上的一块块凹陷，冰冷漆黑。
也许最近还加入了几枚大坑，像是巨型邮戳，嵌在地板上永不消失。
而这沉闷一响之后，紧接着一阵轰隆雷声，滂沱大雨更加肆无忌惮地哗哗倾泻，瞬间打湿了一整座城。
夏时攥紧了手里的信，雪白的信纸上，几滴淡淡的泪渍顺着格状纸纹氤氲开来，混着窗外飘来的雨，将抬头的水笔字迹模糊。
“小宝，见信如晤，妈妈目前在f市一切都好，最近工作慢慢走上了正轨，妈妈也接到了不少业务，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但是工作嘛，总是繁琐且事无巨细的，个中复杂艰辛，需要自己去体会。”
“今年夏天你考入了二中，恭喜你，再接再厉，妈妈买给你的智能手机，就当做迟到的生日礼物吧......妈妈在这边想念你，希望你的高中生活顺利且快乐。”
夏时刚刚看到这里，屋外父亲骤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像是一锅煮沸的水，时不时来点高频震动。
“我输了多少，你说说？”
“再来一局，别不敢来！”
“家务？家务让你老婆做，娶个女人不就是让她来干活的嘛，她不干活谁干，你儿子愿意干？”
像是窝在陋室里的最没骨气的男人，背靠妻子的劳作寻欢作乐。
夏时敛了眉，任由眼泪从眼眶里滚落下来，那些眼泪像是一粒粒珍珠，跌落在冰凉的木制桌面上，化成一滩无尽汪洋。
肚子里似乎有一团火，气不过，想吐。
夏明津静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听听筒对面的人说话，过了会儿他提高了音量：“我马上下来，今晚就把输的钱赢回来！”
随即有一阵利索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传来。
夏时醒了神，抹了把脸上的泪，赶紧把信纸和手机匆匆塞进了裤子口袋里。
随着屋外脚步声的临近，一股难闻的烟味也从近处飘进了鼻腔。
是父亲走进了她的房间，夏时转头不解地看过去。
夏明津就站在床铺边沿，他粗粝的脸上满是胡茬，双目血丝通红，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睛扫过自己的脸，尔后停留在小而斑驳的书桌上。
书桌的角落，放了一个铁质花笔盒，像是上个年代的产物。
“上次你妈来看你的时候，有没有给你钱？”
夏明津连打了几个通宵的牌，黑眼圈很重，看向夏时的眼睛却显得十分精神，他的手搭在墙壁旁的五斗柜上，虽然想极力掩饰语气中的急切，却因话语而露了馅。
“没。”夏时缓缓摇摇头，一眼看穿他的想法。
“你妈那个铅笔盒，里面有钱吧？”夏明津挑了挑眉，将目标挑明，双眼早已被角落里的花色铅笔盒吸引。
空气里寂静了两秒，夏时没说话，夏明津不耐烦了，走到桌边，不由分说地打开铅笔盒。
旋即看到里面有两张红色毛爷爷，他的嘴角往外咧了咧。
“你还说没有？”抖了抖手里的钱，夏明津伸出手弹了夏时一个毛栗子。
疼痛感在额头蔓延开来，夏时只觉得眼前一点点黑影扫过，夏明津的脸此刻变得模糊起来。
她无可奈何开口：“这钱是你给我的，上个月我问你要了两百，打算用来上补习班......”夏时伸出手想抢回父亲手里的钱，却被对方一掌拍掉。
“放屁！”夏明津把手举高，将钱放入了衬衫口袋里。
“上补习班都是你的借口，你这个年纪的女生就知道骗人。上次我就看到了，一个男生送你回家，别以为我不知道。”夏明津转过身，嘴里喋喋不休，“上学有个屁用，长大了还不是要嫁人......”
“你别乱说，那是因为那天我没带伞，我们班长送我回来......”夏时无力地辩驳，夏明津只留给她一个匆匆的背影。
“砰——”屋子的门被重重关上，世界仿佛清静了，又仿佛缺损了什么。房间里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伴随着轰隆的雷，响彻在夏时的耳畔。
夏时将口袋里信纸拿出来收好，轻轻放进了抽屉中笔记本的夹层里。
贴着裤腰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一条微信弹出来，是甄愿。
“哇隔壁班的前同桌，告诉我刚刚在路上偶遇了一班的苏忻意，真的好帅啊。”
“是谁？”
“年纪第一啊，你不认识他吗？下次带你去看看。”
“好。”
放下手机，夏时闻到了一股难闻的焦味，赶紧跑到了厨房。
果真，夏明津又忘了关火，一锅烧焦的菜直挺挺地躺在锅里。
夏时将锅里的菜倒入垃圾桶，拧开水龙头，待锅里续满水后，将其放入了洗碗池里。
接着她打开了冰箱，冰箱里只有一盒牛奶和半只发霉的水果，整个冰箱散发着酸浓的臭味，仿佛冰箱常年堆满垃圾，臭味从里面溢出来，铺天盖地的难闻。
不用想，这只苹果肯定是夏明津吃剩下的。
她捂着鼻子，将那半只水果扔进了垃圾桶。尔后，对着这只酸臭的苹果发呆。
她的生活仿佛这半只腐烂发臭的水果，深陷淤泥，没有光明。
突然一阵胃酸翻涌而来，胃部被搅动着疼了几下。夏时闭了闭眼，回到房间拿起母亲买给她的手机、家门钥匙，还有一只书包，匆匆下了楼。
她住的老房子没有电梯，楼道狭窄逼仄，昏黄老旧的电灯频闪了一会儿，方才转亮。
对门的楼道里从来都是空空荡荡的，此刻却堆满了东西，鞋架、快递盒，甚至连电动车也占位了一席之地，生生将楼梯口堵住一半。
夏时侧过身子下楼，不小心蹭到一下，电瓶车发出一阵接一阵的鸣叫。
寂静的空气里，这叫声显得无比突兀，她好奇地回头，打量那辆粉色电瓶车，莫非对门新搬来了一个女生？
随着叫声的持续，对门很快钻出来一个人，是个看样貌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生，对方抬起头，迷离的眼睛倒映着老房子顶部昏黄的光：“啧，一个两个的，刚刚那老头碰到了，你也碰响了，就不能小心点？”
“......对不起。但你可以把电瓶车放到楼下吗，放这里不安全，要是引发火灾......”夏时抿了抿嘴，看样式这人是打算在这里常驻。
“楼下没地放，难道我放你家？”那人上下打量了一圈夏时，无赖般地抬了抬下巴。
楼下确实位置不多，本就是老房子，挤了一堆租客，加上电瓶车充电口少，狼多肉少，想找个地儿不容易。
“边上那两幢你也可以试试，靠街边的。”
“不想试，我看放进你家最合适。”那人吐出这句后，用难以言说的神色打量着夏时。
夏时没再管，匆匆下了楼。
原是对门来了个无赖，她叹了口气。
夏明津应该就在楼下的小卖部里的隔间打牌，远远望去，那里面人声喧哗，烟雾缭绕。
走近了些，夏时看到老板娘正坐在门边捧着手机看剧，她见来人是夏时，朝隔间努了努嘴：“你爸在里头，也不晓得输了多少。”
夏时快步走到隔间门口，一眼就看到了夏明津正愤怒地把牌甩在桌面的模样。
“爸，我今晚出去一趟。”
“去去去，下次不用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没看到我在忙？”夏明津看到是她，满脸烦躁地朝她挥了挥手，像在赶苍蝇。
“哦。”夏时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转身从小卖部走了出去。
夜色如幕，雨势开始转小，夏时撑开伞朝外面的街道走去，走到了离家最近的小街上，再往左走几百米，转个弯，来到了更大的一条街上。
这条街上有家KFC，边上有个无座鸡排店，夏时先驻足在鸡排店前买了一个小份鸡排，随后收了伞，推开KFC的门走了进去。
就真的是想省钱。夏时抿了抿唇，庆幸KFC一般不赶客。
由于之前下了暴雨，店里人不多，三三两两坐着。
她挑了靠窗的座位，坐下来猛猛啃鸡排。
许久没吃东西，味蕾一下子被打开，鸡排里的油汁淌进口腔，她瞬间觉得胃舒服了好多。
吃完了鸡排，她从包里掏出一张数学预习卷，下笔做起来。
这个夏天，夏时刚刚考入二中。这才开学两周，二中的课程节奏不比一中慢多少。
中考考数学那天，受到被人追债的影响，直接错过这场考试，考进了二中排名最后的一个班。
她考进来的时候年级排名700多。一个年级统共700多人，要是按照这个排名，别说本科，大专都没得读。
她现在面临的困境，就远不止有一个嗜赌暴躁的爹，这个爹，偶尔还会转到附近按摩店乱搞，生活混乱无序，毫无做父亲的责任感。
第二个困境便是数学零蛋，背上差生之名，虽然想要逆转对她来说没有那么难。
最深层的困境，是和母亲的分离焦虑。
母亲和父亲在她读小学一年级那会儿离婚，那时候父亲家还经营着一家超市，母亲读完本科就没有工作了，怀上了夏时后在家做全职妈妈，离婚的时候净身出户。
夏明津在母亲魏华英怀孕的时候会突然骂人，出去打牌经常夜不归宿。
夏时被生下来后，夏明津变本加厉，连着几天几夜都不回家，一回家就是拉开抽屉满世界找钞票......家里经常被弄得满地狼藉、乌烟瘴气。
但女人总是想着，为母则刚，忍一时风平浪静，却没想到，拿捏她的人，一定是会变本加厉的。
魏华英发现夏明津在外面找了各种不同的女人，经常出入按摩店的时候......大发了一场脾气，夏明津根本不在意她，抬手就是一个大嘴巴，径直将她抽打倒地......为了让她闭嘴。
那时候，夏时亲眼看到了动手的父亲和孤立无援的母亲，纵然她想保护母亲，弱小如她，也毫无办法。
之后，父母的离婚战争，一打打了好几年……
母亲从离婚泥潭里解脱以后，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夏时，她为了争取夏时的抚养权，努力了很久，但是没能争过夏明津。
她离开南临的时候，兜里只有几千元。
夏时清楚地记得，母亲连着几年都没有露过面，再出现的时候，她似乎变了一个人。
变得自信又稳妥，踩着小高跟，带小学高年级的夏时去F市玩了一圈，告诉她，一定要好好努力学习，走出家门，看看外面的世界。
走出家门......
这句话夏时放在了心里多年，她也想离开这样的家，离开不爱自己、荒唐暴戾的父亲。
就像小树都会发芽一样，她也一定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突然一阵喧嚣于不远处传来，夏时慢慢收回思绪，抬起头。
一群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坐到了她边上的座位，大约四个男生，开始边吃边聊天，朝气蓬勃的模样，是属于拥有真正青春的人。
“一中真的变态，高一新生周六也得上课。”坐在靠窗位置，身形壮壮的男生开口道。
“谁不是呢？”
“你看看你边上坐的那位，二中大学霸，今天可是家里蹲了一整天了。”
“害你别说，一中就是变态一些，周日上午还得上早自习，每周给学生半天休息时间，还有三年，这日子不是人过的啊。”
“我不活了忻意，为什么你们二中的周末可以全天休息？”
夏时注意到，四个男生中唯独只有一个男生没有穿校服，穿着一件白色卫衣，他们叫他忻意。
忻意，夏时突然想到微信里，甄愿提到的苏忻意，一班的学霸。
她悄悄打量了他一下，他是全场最靓眼的存在，如墨的飞眉，高挺的鼻梁，极好看的侧颜，他的下巴被卫衣的领子遮了一圈，却也遮不住玉雕般的容颜，英气又精致。
他看着同伴们七嘴八舌地聊着天，眼底带着一丝懒散的笑意，仿佛看透了这个世间的热闹，作壁上观。
“二中周末上课的话，你们一中的地位怕是不保？”叫忻意的男生扬了扬下巴，嗓音清澈醇厚。
其他一中的男生听后啧啧了两声，一副受不了你了的模样。
“讲真的，好好想想自己想考的大学吧。”壮壮的男生正色道。
“Q大、B大、F大？问我的话当然是在几个里面选咯。”戴眼镜的男生接过话茬。
“那你呢，忻意？”
“我？”忻意勾了勾唇，“我没有特别想去的学校。”
“得，你要出国当留子，我懂了。”
“学霸选一所国外TOP高校，不难。”
“我倒没觉得国外的月亮有多圆，大家想去哪里，也都是各凭本事。没什么预期，也就没什么可失落的。”忻意将背伸展开来，懒懒散散地向后靠着，歪着头，搅拌着手里的可乐。
“我也还是喜欢国内，离家近多方便，还能经常回家吃我妈做的饺子。”他身边一个男生附和道。
“我比较想出国诶，外面的世界还是不一样的。我妈说了，只要我考上600多分，她就送我去国外念书，一年学费几十万，完全不用担心经济问题。”
“咳咳，与其展望以后想考的学校，不如先搞搞竞赛试题吧，你们不是有问题要问忻意吗？”
夏时垂眸，看了看手里的数学预习卷，那些星标难题她统统不觉得难。即便如此，她也是陷入泥泞的普通人，一个看似被原生家庭所拖累的普通人，甚至更糟。
而邻桌却高谈阔论着前途与高校，他们看似同类却又完全不同，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在羊水之中便有了区别，泾渭分明。
夏时捏紧了手中的黑色水笔，沉吟了片刻，下笔将一道星标级难题的答案写了出来，落笔丝滑有力。她身边的谈笑声仿佛渐渐淡去，她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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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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