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后,官眷们车马疾驰,一路上霍娇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春娘虽然不懂大人的事,但她知道情况很严重,不敢多问。
等到了富平镇,流玉实在好奇,偷偷来问春娘:“静柔县主,高娘子和谢大人是什么关系呀?”
春娘奇怪地歪着头:“霍姐姐怎么会姓高?是化名吧。谢大人是我老师,霍姐姐是我师娘。”
流玉惊地倒了一口气,她还曾在霍娇面前,开过她夫君的黄腔。
霍娇本一个人坐在驿站的桌前,捧着茶水发呆,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忘了平安,她还在城内。”
流玉见她终于开口,赶紧走过去同她说话:“不打紧的,我家男人也在城内,商队自然会照应她。”
霍娇咬了咬唇,难以安心。
在镇子上住了几日,一部分人继续往中原腹地赶,毕竟富平镇距离延州不远。春娘却有些不甘心,毕竟刚来没几日,就先住下来了。
有人来给兰珩送消息,他听罢脸色不好看:“我们也快走吧,情况不好。”
霍娇警觉地站起来:“出什么事了?”
兰珩边走边说:“王行简被诱入山谷截杀,余部还在反抗。延州被围是早晚的事,镇子很快也不安全了。”
霍娇的心揪起来:“平安还在城内,她一个女孩子,围城之时,城中大乱……是我带她来延州的,是我大意害了她。”
兰珩给她倒了一碗热汤:“那孩子我见过,是机灵的,出了事她一定会去找谢衡之的。”
听见这个名字,霍娇开始走神。
流玉连叫了好几声,都没得到回应。
山的那头就是延州,兵戈铁马的震天嘶吼似乎就在耳边。人的生命何其脆弱。
这几日霍娇都茶饭不思,眼见瘦了一圈。春娘走过来捏她的手:“说的有道理,霍姐姐城门已经封死,终归是回不去的,不如我们先去腹地暂避。”
霍娇回握住那只手,放在自己手心:“春娘,你是静柔县主,是公主的人,也是商王家的孩子,你很重要。好好保护自己。”
春娘扁着嘴:“那你呢?”
霍娇别开目光:“我等几日再走,平安还在延州。”
春娘似乎懂了:“你想等……”
她没有说完,闭上了嘴:“那我把从汴梁带来的随侍,留两个给你贴身保护。”
春娘瞅了一眼兰珩:“我看这个人,对你图谋不轨的样子。”
兰珩讪笑,不同小孩子计较。
霍娇不再推辞:“多谢。”
春娘走后,有从庆州过来避难的人,说看见有不少人马往延州去了。
霍娇心急如焚地打听,那人道:“听说是刘雪淮将军,去解围延州的!”
兰珩也捏着消息:“延州应当无大碍了,飞鸽传书来了,番族没有倒戈,刘雪淮也去了延州。你的小女使平安,在延州官署里好好呆着呢。”
霍娇心里绷紧的一根弦这才松开。
“解围只是时间问题,但延州短时间内不会开城门,平安虽然安全,但暂时回不来。”兰珩拿话刺她:“还是说,你惦记那个连话都不敢说的骗子。”
霍娇道:“这是我的事。”
兰珩看着她:“这不是你一个人事。现在我弟弟承认了,你总该面对现实了。你是我的未婚妻,我们有父母之命。他霸占了自己嫂嫂那么久,是时候将你还给我了。”
霍娇沉默片刻,转身要上马车。
兰珩刚要拉她,被两个随侍拦住:“官人自重。”
兰珩在她身后道:“他不敢告诉你的真相,我来告诉你。”
霍娇打起车帘的手停住:“你说。”
富平镇因为避难,比往常还要更热闹杂乱些,到处是人声车马声。
兰珩看着外面,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
“我很小就晓得父亲在外有家了,”他垂目一笑:“偷偷跟着镖局进京,我头一次见到这样富丽堂皇的宅子和铺面,那竟然是我父亲的。”
他说完看了霍娇一眼。她知道,他是想让她想起寡母婶婶在永宁的住处。
年迈的外公,瘦弱、平庸而斤斤计较的寡母。他们住在一个小小的茅草屋里。那屋子还是霍老板出银钱修缮的。
“母亲在家里藏了很多大黄鱼,但她不敢花,她告诉我,父亲的钱来路不正,留着等我考取功名,在外地用银钱的地方多。”他说:“我也是男人,怎么会相信呢。”
霍娇也有些动容:“但一切都是你父亲的错,其他人都是受害者。”
“真的吗?”兰珩挑眉:“进京偷偷跟着父亲,我那天我在兰宅附近,第一次见到弟弟。”
他轻抚自己的脸:“他好贵气一张娇生惯养的脸,穿着华贵的衣衫,出门带了前前后后十几个仆从帮闲,肩上还站着一只威风凛凛的海东青。”
霍娇看着他。
剑眉入鬓,眼含桃花,的确贵气。
可配上他如今的神态,与小时候那个温柔而压抑的少年重合。
“我那时候还小,心里有气,趁父亲不在,想去理论一番。他肩膀上那只畜牲便冲过来抓烂了我的肩膀,他的那些走狗都在一旁哈哈大笑,他用看蝼蚁的眼神看我,”兰珩摸着自己的肩头:“肉烂了,流了脓,我在汴梁发了高热,几乎要死过去。那时候我就在想,他的这一切难道不应该属于我?”
霍娇从他癫狂的神色中,看到了一点故人的影子。儿时的记忆让她动了恻隐之心:“你怎么会这样想?你弟弟的一切,根源于他外祖母祖父的努力。我以为你从小因为没有父亲,只能刚强应对所有事,才养成这样性子,没想到竟然另有原委。”
兰珩看着她,摇着头道:“你都知道真相了,竟然还会替他说话,他可是诱骗你与她成婚欢好……”
“他没有骗我,”霍娇打断他:“这几日我回想了很多。其实最开始,我和阿耶救治他,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我们,他家在汴梁,姓兰,不是我们口中的谢衡之。”
她平静看他:“是我们以为他得了失心疯,还给他灌了药,绑住他,后来他看挣扎无用,才不再解释。”
兰珩怒极反笑:“你倒是能替他找借口!霍娇,你向来精明算计,我以为你是能担大任的当家主母。没想到你也是被男人几句甜言蜜语,便哄的不知东南西北的蠢丫头。”
他垂眸看着她,难过的眼眶发红:“可是你看错人了。他锋芒过早,又恰逢兵败,等太子登基,王皇后必然不会放过他,最后轻则贬谪,重则身死。你可以不接受我,但早些同他划清界限吧。”
霍娇刚要说话,外面驿馆传来吵嚷声。
他们出去看,发现是官差押着一批犯人,往庆州去。
霍娇在带着枷锁的人群中看到一个熟人。
“他们是……”
随侍道:“大抵是押送死囚,去前线押运辎重之类的。”
霍娇匆匆下车追过去,一个神色木然的女子也看到了她。
“……霍娘子,你怎么在这?”
霍娇好久才认出来她:“萱儿,是你……?”
两人对视良久,皆是无言。
霍娇定了定神,先去同一旁的官差攀谈,为他们付了茶水钱:“这是我远房表妹,年纪小,不知犯了什么事……”
她带了一点讨好,塞过去随身的金叶子:“官爷还请多照顾着。”
官差接了钱,态度却不见好:“你表妹?这女的可是心横手辣的主,亲手把自己丈夫用一把剪刀结果了。”
霍娇震惊望着萱儿,她也听到了,不过是一副死不悔改的神色。
兰珩也过来道:“官爷,我是庆州商会的人,这小姑娘是我旧识了,您此行一路花用,都记在商会账面上,还劳烦您多照顾着。”
他说罢看了霍娇一眼,后者立刻意会,又塞了些银票。
官差脸色稍缓:“你们这些亲眷,该早些规劝,不至于让她犯下这等滔天大错。”
两人连忙陪着不是,霍娇道:“临走我有几句话,想同表妹说,不知道可否行个方便。”
官差一挥手,霍娇便去用帕子接了水,给萱儿擦手擦脸。
萱儿眼泪止不住:“别忙活了,白忙活,霍娘子。”
霍娇忍着泪,低头不敢看她:“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萱儿道:“那个赌鬼,喝醉了打我,害我没了孩子……”
现在再多说已经是无用了,霍娇只能劝她:“别放弃,既然带你们来庆州,说不定有一线生机,好好活下去。”
萱儿哭道:“我不配活,你知道吗?二娘子死后,我才知道,她早为我存了一笔嫁妆,即便我不成婚,也够我做个小买卖吃饱穿暖。她离开前,曾告诉我她去给歙州一位商人,印过不见光的东西,那次出行也是为送货接头,还告诉了我大致的地点,但我那时候一心只想着她死了,才能给我挪位子。”
她泣不成声:“我没想到她死后,我过的一日不如一日……”
霍娇松开手,退后半步:“你说歙州一位商人,知道是谁吗?”
兰珩道:“大概是歙州兰家的当家,兰羡。”
萱儿走后,霍娇也改变了行程,她要去先去一趟歙州。
“看来我们这趟是必须同行了,”兰珩不冷不热道:“我也要去歙州。”
“脚长在你自己身上,爱去哪去哪。”霍娇和随侍们将马车换成快马,背着行李准备上路。
出了富平,又赶了二三十里路,官道上堵满了挂幡缟素的人群,有男有女,队伍足足有数百人。
霍娇和随侍们侧目去看,发现白幡中的招魂纸人里,竟然有写着王行简等武将,还有个写着谢衡之。
她浑身发抖的下马,拦住队伍:“这纸人是什么意思?”
带头的是一名身穿袈裟的僧人,他行礼道:“檀越,这里都是前些日子,延州城外汤家寨一役中亡故将士的家属。我按他们的要求,将罪魁祸首们悬挂起来……”
他指着小人:“以示其千刀万剐,永坠阿鼻。”
顺着他的手,可看到小人身中数箭,口鼻流血,浑身缠满锁链,胸前书“谢衡之”三个大字。
霍娇呆呆地看着那个小人:“他没有死,为何将他与死人挂在一处?”
兰珩小声道:“王皇后死了堂弟,怨怼总要有出处,借机造势而已。他们也是可怜人,何必计较。”
那僧人见他是知情人,也一点头:“为天家做事,也给众人一个靶子,心里多少好受些。”
霍娇握着缰绳立在一旁。
几个女人边哭边啐骂道:“我的夫君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刘雪淮,不是谢衡之?”
若是寻常时候,霍娇一定审时度势,忍下来算了。但她被莫名的情绪压抑很多天了。
她跳下马,试图去解释:“明明是王行简贪功冒进,不顾大局,才害大家的家人丢了性命。延州城守住,保全了多少百姓,若是没有刘雪淮前去支援,番族汉军都会全军覆没,你们要怪也怪对人啊!”
一位老妪抓着她,气得手抖:“娘子,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是你说句公道话,谢衡之是不是延庆路招讨使?他是延州主帅啊。王行简冒进,是他不能知人善用,主帅难道不用负责吗?”
霍娇错愕,怔在原地。
另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送开手中的孩子,也去质问她:“王行简已经死了!他就算做错了什么也赎罪了,谢衡之呢?他凭什么好端端还活着!王行简战死的时候,他怎么就蹲在城内,像个缩头乌龟一样不敢出来?我诅咒他和我夫君一起去死!”
他们一边哭,也一边推搡着霍娇。她头发乱了,心里凄惶,泪水沾了满脸,只是摇头:“不是他的错啊,为什么都要怪他?”
人群中声讨的声音越发大起来,盖过了霍娇微弱的辩解。
无助的家属们哭做一团,恸声震天。
霍娇抱着包裹,坐在路边。
她终于忍不住,也大哭了一场。
周围的声音嘈杂,她坐在白幡与戴孝的人群里,一言不发,哭得很安静。有家属递来帕子,她接过来捏在手里,却没有擦,任凭眼泪沾了满脸。
等她哭声渐歇,兰珩坐在她身边。
“他是没有错,但真的没错吗?”他轻声道:“那时候的他,在汴京享受着我父亲带给他的富贵。于我而言,就是最大的错。”
霍娇把手里的帕子叠成方正的一块,擦干净脸。
“你弟弟对我,是将错就错,我自然会慎重考虑和他的关系。他欠我的,我也会去讨要。但他从过去到现在,对你,对大娘子,对兰小妹,从没有半分亏欠。你非要这么说,只不过是给你作恶找了份借口。”
她提起广袖,挥刀斩断。
砖红色布料悠悠落地。
兰珩目中犹如带血,看着她。
“我小时候心生好感的未婚夫,不是你这种狡诈自私敢做不敢当的法外狂徒,”霍娇收回刀,转身上了马:“你说的对,我不是什么当家主母。我是霍家少东家,将来的家主。我的婚约,自己可以做主。”
“你我婚约作废,少年情谊就此了断。如需赔偿,可随时来讨要。”
下一章男女主就见面啦!![三花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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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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