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家镇街口,栓在电线杆上的大喇叭此时正放着年代久远的歌。
“瓜娃子,帮我称个半斤瓜!”路边的人扬手喊道。
“诶,好,稍等啊,您看这个行吗?听听这声儿。”方宇抱着瓜弹了两下,“够脆生不?
“行,就这个,这天儿太热了。”开电动车的男人敞着衬衫,胸-前晒红一-片,红色塑料帽歪斜地扣在脑门上,一看就是来镇上厂里打工的人。
三十多度的天,今天的生意意外地好,方宇火急火燎地给人称着西瓜。白色汗衫早透出大片汗印子,后背的小麦肤色随着动作若隐若现。
“小宇,帮我看会摊子,我先去接你弟下课了。”方志刚抓起电动车钥匙喊。
“哦,好!”方宇快速从电子称一旁拎起一袋削好皮的西瓜芯,往他爸手中一塞,“喏,这个拿给弟吃,一会儿准饿。”说完立马跑回去结账了。
七月,正值西瓜旺季,连着几天三十多度的高温,瓜卖得格外好,可人也被折腾坏了——在太阳底下一站就是一整天。
“老冰棍,一元一根嘞!”一老头骑着驮大箱子的电动车经过。这是方宇第三次看见他了,天气炎热,这也算是个好买卖,就是对自己太过折磨,心里总忍不住要买一根。
可,能省一分是一分吧。方宇拧开了地上的大水壶,仰头喝去。
水壶很快见了底,那叫卖声却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广播里无限循环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了几圈,终于,方宇忍不住起身去瞧,脚上的拖鞋踩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多少钱一根呀……”一道熟悉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里,他凑近一看。
居然是陈睦……她高中暗恋了三年的同桌。
要是被她发现自己早早退学了,不再是班上那个唯一能考上宁大的人了,她会怎么看自己?
现在的他,没有念完大学,没有文凭,就跟没有考过大学一样。
不行,绝对不能被她发现。方宇心一慌,转身就想躲,假装埋头找塑料袋。
后背突然传来一阵清凉,像块冰似的怼上来。心跳在那一刻仿佛僵直了,方宇死死咬着嘴唇,攥紧了衣角。
“方宇?”熟悉的声音从背后想起,女孩侧过身看了一眼,“真的是你啊!高考后听说你考上兰大了?还没好好恭喜你呢……”
方宇转过身,女孩穿着碎花裙子,卷着一头漂亮的大-波浪,活脱脱的女神模样,他不敢抬头,指尖反复摸索这衣角,话吐在喉咙里说不出口,“我...呃...”
“方宇!快来给我挑个瓜啊!”身后的老太太一嗓子带着方宇脱离了窘境。
“抱歉,我那个,得,先走了,下次见。”他几乎是逃着跑出去,熟练地在老太太面前敲了敲瓜,拿了个最清脆的给她。
“哟,满头大汗的。”老太太用蒲扇给他扇了两下,“刚刚那位是你同学?也是宁大的?”
方宇摇头,“是我高中同学。”
“高中同学啊…”老太太攥着塑料袋叹了一口气,“哎,你这孩子好不容易考上了宁大,上了两年又不让你去了,你爸也…”
“奶奶,是我自己退学的。”方宇嘴角扯起一丝笑,心突然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嘴里满是苦涩。
“哎呦,孝顺的娃儿哟。”
方宇憨憨笑了几声当做回应,等老太太走了,才抬手狠狠地拧了拧鼻子,将涌上来的酸劲儿憋回去。
傍晚,路上人变少了。方宇关了喇叭,拉起油纸包住剩下的瓜,跳上车转动把手掉了个头,往家中驶去。村里夜灯昏暗,他倾着身子开得很慢。
“喂?你那酒庄到底在哪?导航给我导到这么个黑不溜秋的地方!”宋初墨没好气地对着车载屏幕喊。
“谁让你睡到下午才出发的!我没说起码要开五六个小时?”蓝牙音响传来的人声几乎破音。
“我昨天半夜才下的飞机…”宋初墨忽然坐直了身子。
“靠。”
“怎么了?不会掉到山沟里了吧?!”
宋初墨啧了一声,拧开车门,“撞到东西了。”
砰的一声,车门被摔上。
手机手电照过去,一辆破旧的三轮车被撞翻在电线杆旁,轮子还在半空旋转,西瓜碎了一地,红色的汁水渗进泥土里,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哗啦。”一旁的田沟里传来水流的声响,旱季时,村里一直从河里抽水灌田,防止庄稼枯死。
宋初墨以为是野狗,顺势拾起地上的碎砖块,猛地将光源转过去。
长长的玉米叶被拨开,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爬了出来,打湿的白汗衫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结实的轮廓,小腿肚上有道细长的口子,血混着泥沙往下淌。
“谁啊...晚上开这么快!”方宇撑着地面爬起来,抬头看见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举着手机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你的车?”宋初墨先开口,语气平淡。
方宇一愣,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见了自家的三轮车正四仰八叉地上翻着,一地的西瓜碎片宛如大型凶案现场,立马跑过去,“啊啊啊!早知道不经撞,没想到这么不经啊...”
四个轮胎扁了仨,根本没法动。
怒气如藤蔓般爬满了整张脸,方宇满脸通红地抡起湿透了的衣袖,想回头找人算账,刚准备冲上去,却见对方拿来一沓钱,指尖蹭过他沾过水的手指,冰凉的触感让他的下意识蜷了蜷手指。
“我有急事,这些钱够你修车了。”宋初墨指尖点了点对方掌心上的钱,目光扫过他流血的小腿,皱眉补充了一句,“伤口尽快处理,不然会感染。”说完转身回车里,片刻后扔出了一小盒碘伏和创可贴。
“放心用,钱是银行取的,不是非法分子。”宋初墨坐回车里,没立即发动,透过车窗看了眼身后。
那人正低头盯着手里的创可贴发呆,残破的路灯将他的背影拖得很长,发丝淅淅沥沥地向下落着水珠,他佝偻着背,像株被雨水打蔫的玉米。宋初墨沉默两秒,才缓缓发动车。
发动机的声音逐渐变小,尾灯没入黑夜。方宇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钱和碘伏,裤脚的水哗啦啦滴着。三轮车的微光打在受伤的小腿上,他弯下腰,拆开那包创可贴,低头闻见淡淡的雪松味,与他身上的汗味格格不入。
他烦躁地糊一把脸,“撞了人也不说身道歉,塞钱就走…”手中却没忍住撕开创可贴,笨拙地往小腿上贴。
回到家时,屋里亮着灯。陈蓉好正将挑好刺的鱼肚子放进小儿子方渝好碗里,小声说,“多吃鱼才聪明。”
“哥哥不吃吗?”方渝好问。
“锅里有他的,快吃,吃完上楼写作业。”
“爸,妈。我回来了。”方宇掀开门帘进去。
陈蓉好带着薄棉帽,坐在餐桌旁吹风扇,见方宇走了进来,给他盛了一碗粥,“吃吧,就差你了。”
桌上摆着咸菜和一碗分碎的的红烧鱼,旁边还搁着一颗咸鸭蛋。方宇习以为常,端起碗就喝。
刚扒了两口粥,他从怀中掏出那沓钱, “爸,三轮车被人撞了,这是人家赔的钱,正好一万。”
“这么多?”方志刚眼睛都直了,自打从前上班的工厂倒闭,老板卷钱跑路,他被拖欠了工资,又赶上陈蓉好生病,所有的积蓄都花在医药费上,连两个孩子的学费都凑不出,只能让方宇退学留在家帮忙,他颤-抖着接过钱,反反复复数了很多遍。
夜里,窗外下起了雨。整幢楼房只剩方宇屋里亮着灯,他坐在床边,嘴中叼着笔,将泛黄的账本摊在腿上,旁边的计算机敲的咔哒咔哒响。
“三轮车怎么修?也不知道明早王叔在不在,不行就先自己捣鼓……家里是不是还有一辆自行车来着?”方宇自言自语,熄了灯辗转反侧。
妈妈的病还需要多少钱?弟弟上学的钱还差多少?
手掌无意间蹭到了枕头下一张硬纸板,他细细抚摸着上面的纹路,悬着头将纸板四周都轻轻抚了个遍,没有发现褶皱,这才放心躺下去。
方宇翻了个身,小腿刮在被子上发出滋啦的声响。
创可贴碰了水有些松动了,他撑起胳膊打开灯,将那块皱起揭开,床旁碘伏被轻轻拧开,散发着酒精气味。
棉签轻轻扫过那条细长的疤痕,凉凉的,留下了暗黄的印子。
打开了一张新的创可贴,方宇凑近闻了闻。
那股淡淡的香味已经不见了。他重新躺在床上,黑夜里,雨点打在窗户上,听得十分清晰,方宇努力回忆着那股好闻的气息,意识逐渐迷离。
车子沿着蜿蜒的盘山公路向上行驶,越过几片红杉林,一座亮着暖黄灯光的城堡简直越然出现在眼前。
黑色铁艺门缓缓向后打开,栏杆上装饰的紫色蔷薇在晃动下抖着细细的水珠。
安保撑着一把黑伞走过来,车门被敲响,宋初墨缓缓降下窗户。
“先生,江老板交代车直接交给我去修理,您放心在酒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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