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春天，总是被雨水泡发。
天空像一块浸透了脏水的旧棉絮，沉甸甸地压在灰蒙蒙的屋顶上，终日滴沥。
这雨不痛快，淅淅沥沥，没完没了，钻进校服衣领里，是种甩不脱的阴冷湿黏，渗进骨头缝里去。
江城八中高一（5）班的教室里，空气也像吸饱了水汽，沉滞得让人呼吸不畅。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老旧的日光灯管嗡嗡低鸣，光线惨白，落在摊开的练习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函数符号像是水里的蝌蚪，扭曲着，游动着，抓不住也看不清。
林曦坐在靠窗最后一排角落的位置，她没在看题。
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木质桌面上一条细小的裂缝，目光却穿透蒙着水汽的玻璃窗，投向外面那片湿漉漉的世界。
操场上空无一人，雨水在塑胶跑道上积起小小的水洼，又被新的雨点击碎，泛起细密的涟漪。
教学楼外墙斑驳的砖红色，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更加黯淡。
她瘦削的肩膀微微向内蜷缩，宽大的蓝白校服罩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及肩的黑发有些毛躁，顺从地垂在脸颊两侧，半掩着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
嘴唇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线，只有那双眼睛，像沉在幽潭底的黑曜石，寂静得过分，映着窗外灰白的天光，空空茫茫。
十、十一、十二、十三……
她在心里默数着窗玻璃上蜿蜒滑落的雨痕。
每一次水滴抵达窗框底沿，破碎消失，都带来一丝微弱的、近乎自虐的平静。
只有这种机械的重复，才能暂时填满胸腔里那片空洞的回响，压下那层几乎要淹没她的、粘稠的疲惫和冰冷。
下课铃尖锐地撕裂了教室的沉闷。
椅子腿刮擦地面的噪音、书本胡乱塞进书包的哗啦声、同学间高亢的谈笑瞬间炸开。
林曦像受惊的小兽，猛地一颤，迅速低下头，加快了收拾书包的速度。
她只想快点离开这喧嚣的牢笼，避开所有可能投来的目光。
她几乎是贴着墙根溜出教室门的。
走廊里人声鼎沸，带着青春期特有的旺盛荷尔蒙气息，潮湿的鞋底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留下杂乱的水印。
林曦把自己缩得更小，头几乎埋进胸口，脚步匆匆，只想尽快穿过这片拥挤的“人声雷区”，逃向相对安全的楼梯口。
然而，刚走到楼梯拐角处那片堆放清洁工具的阴影里，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斜刺里闪出，像一堵墙，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林曦的心骤然沉到谷底，冰冷一片。
她认得那身价值不菲、熨帖得一丝不苟的校服，认得那双限量版的、鞋底沾着湿泥也依旧张扬的运动鞋。
甚至不用抬头，那股混合着高级运动香水和雨后青草气息的味道，已经霸道地侵入她的鼻腔——杨叙泽。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撞上冰冷的墙壁，激得她一个哆嗦。
“林曦。”
杨叙泽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掌控感，穿透周围的嘈杂，清晰地钻进她耳朵里。
他个子很高，微微垂着眼看她，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林曦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手指紧紧攥住书包带，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来维持清醒。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声音却轻得像蚊子哼：“杨叙泽同学，有事吗？请让一让，我要回家。”
杨叙泽非但没让，反而向前逼近一步。林曦的后背彻底贴在了冰冷的瓷砖墙上，退无可退。
属于他的气息更加浓烈地包裹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走廊里路过的学生投来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三三两两地驻足，低低的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响起。
“看，又是杨叙泽和林曦……”
“啧，杨大少还没追到手？”
“林曦好可怜……”
那些目光和议论像无数根细针，扎在林曦裸露的皮肤上。
她感觉脸颊发烫，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身体却僵硬得像块石头，动弹不得。
她想开口，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在胸口剧烈起伏。
杨叙泽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
他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带着点玩味，又带着点志在必得的笃定。
目光扫过林曦苍白的脸，最后落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上。
“没什么大事，”他开口，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就想问你一句，考虑好了吗？”
他顿了顿，身体又微微前倾，一只手撑在了林曦耳侧的墙壁上，彻底将她困在墙壁和他高大的身躯之间。
“做我女朋友。”
不是询问，是命令。
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被骄纵惯了的理所当然。壁咚。
这个词带着荒谬的戏剧感跳进林曦的脑海。
冰冷的墙壁和他手臂形成的狭小空间，像一个囚笼。
杨叙泽身上那种强势的、混合着雨水和香水的味道，几乎让她窒息。
周围那些看戏的目光，嗡嗡的议论声，都汇聚成巨大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她单薄的肩膀上。
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这张带着压迫感的、俊朗却让她心生恐惧的脸，和耳边无限放大的、淅淅沥沥的雨声。
冰冷沿着脊椎一路爬升，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浓重的绝望在胸腔里弥漫开来。
“喂，杨叙泽！”
一个清亮又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少年嗓音，像一颗石子，猛地砸碎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僵局。
杨叙泽的动作顿住了，眉头微蹙，带着被打扰的不悦，侧头循声望去。
林曦也像被这声音解开了定身咒，下意识地从那狭窄的缝隙里，将目光投向声音的来源。
几步开外，一个同样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斜倚在对面教室的门框上。
他个子也很高，身姿挺拔，却透着一股截然不同的松散劲儿。
他没拉拉链的校服外套下，是洗得发白的黑色T恤，袖子随意地卷到手肘。
头发有点乱，几缕碎发被雨水打湿了，桀骜不驯地贴在额角。
他一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拎着一个**、还在滴水的篮球。
是姚知许。
高一七班的。
他的目光掠过杨叙泽撑在墙上的手臂，落在被困在中间、脸色惨白如纸的林曦身上，那眼神里没什么英雄救美的热切，反而带着点看热闹的漫不经心，甚至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玩世不恭的弧度。
“干嘛呢？”姚知许歪了歪头，语调拖得长长的，带着点明知故问的调侃，“堵着路演偶像剧啊？这走廊你家开的？”
杨叙泽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慢慢收回撑在墙上的手，站直身体，转向姚知许，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不加掩饰的倨傲。
“姚知许？少管闲事。”
“闲事？”姚知许嗤笑一声，拎着篮球的手随意地晃了晃，甩出几滴雨水，“挡着我打球的道儿了，算不算闲事？”
他往前踱了两步，目光在林曦和杨叙泽之间扫了个来回，最终定格在杨叙泽脸上，那点漫不经心收了起来，眼神里多了几分锐利。
“人家姑娘明显不愿意搭理你，死缠烂打，没劲透了啊杨大少。要点脸，行不？”
“你！”杨叙泽被这直白的抢白噎了一下，脸色一阵青白。
他狠狠地瞪了姚知许一眼，又猛地看向林曦。
林曦在他目光扫过来的瞬间，像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地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杨叙泽的拳头在身侧猛地攥紧，指节发白。
他死死盯了林曦几秒，眼神复杂，有怒火，有不解，还有一种被冒犯的强烈不甘。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声，带着冰冷的怒意，猛地一转身，肩膀狠狠撞开挡在旁边的两个看热闹的学生，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背影僵硬得像块铁板。
围观的人群下意识地给他让开一条道，窃窃私语声更大了。
主角之一走了，看客们也觉得无趣，很快便三三两两地散开。
走廊瞬间空旷了不少，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林曦靠着墙壁剧烈起伏的喘息声。
刚才被杨叙泽逼出的冷汗，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浸透了薄薄的校服衬衫，贴在背上，一片冰凉。
她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只能紧紧靠着冰冷的墙壁支撑身体。
“喂，你没事吧？”
林曦猛地回过神，才发现姚知许并没有走。
他不知何时走到了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依旧保持着那副懒散的模样，拎着湿漉漉的篮球，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的眼神很直接，没什么多余的同情或关切，就是单纯的询问，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林曦慌乱地摇头，声音细若蚊蝇：“没…没事。谢谢你。”
她飞快地抬眼瞥了他一下，撞进他那双清澈却带着点疏离感的眼睛里，又立刻像被烫到似的低下头，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
“哦。”姚知许无所谓地应了一声，仿佛刚才出手解围只是随手拍开一只嗡嗡叫的苍蝇，根本不值一提。
他掂了掂手里的篮球，目光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停顿了一秒，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只撇了撇嘴。
“走了。”他丢下简短的两个字，利落地转身，篮球在他指尖灵活地转了个圈。
湿透的校服外套紧贴着他宽阔的背脊线条，少年挺拔的身影没有丝毫犹豫，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处，脚步声被雨声吞没。
狭窄的楼梯拐角处，瞬间只剩下林曦一个人。
冰冷的墙壁支撑着她虚软的身体，刚才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随着杨叙泽的离开而消散，但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却在胸腔里悄然滋生、膨胀。
她缓缓抬起一只手，轻轻按在左胸口的位置。
那里，心脏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失序的节奏疯狂撞击着肋骨，怦怦，怦怦，一声声清晰得盖过了窗外连绵的雨声。
脸颊上的热度非但没有褪去，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放轻、却带着浓浓恶意的嬉笑声从不远处传来。
“哟，刚才演的是哪一出啊？英雄救美？还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林曦浑身一僵，刚刚升起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冻结。
她循声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走廊另一头的阴影里，站着几个打扮张扬的女生。
为首的那个，身材高挑，微微卷曲的长发染成栗色，妆容精致，校服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时髦的紧身T恤。
她双手环胸，斜倚在墙上，正用一种毫不掩饰的、混合着轻蔑与恶毒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林曦，嘴角挂着一丝刻薄的笑意。
是卢雨欣。
隔壁班的卢雨欣。
她身边的几个女生也发出不怀好意的哄笑，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扎在林曦身上。
卢雨欣的目光，尤其冰冷地，落在了林曦下意识拉下袖子、试图遮掩的手腕上。
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洞穿一切的嘲弄和一丝……残忍的兴奋。
林曦猛地一颤，像被毒蛇盯住的猎物。
她飞快地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刚刚被姚知许短暂驱散的寒意，裹挟着更深、更沉的恐惧，如同窗外这江城无边无际的冷雨，瞬间将她从头到脚，彻底淹没。
矛盾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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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雨幕初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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