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蝉鸣像是给闷热的天气糊上了一层厚厚的、撕不开的粘稠塑料膜。老旧空调外机在窗外嗡嗡作响，努力地喘息，却仿佛只是把屋里的热浪搅动得更加令人心烦意乱。
徐欢楠站在厨房里，案板上是半个滚圆沙瓤的西瓜，散发着清甜的、属于夏天的气息。她握着一把不锈钢刀，刀面映出她一小半模糊而平静的脸。她切得很仔细，每一块都大小均匀，红色的瓜瓤，绿色的皮，泾渭分明。
第一块，盛在白色的瓷盘里，端给了沙发上刷手机的继父。他眼皮也没抬，含糊地“嗯”了一声。
第二块，给了正盯着电视购物频道、眼神发亮的母亲田慧。“放那儿吧。”她说。
第三块，给了盘腿坐在地毯上玩平板的妹妹徐蕊。徐蕊伸出涂着亮晶晶指甲油的手接过去，啃得汁水淋漓。
徐欢楠拿起第四块，她喜欢从边上吃起，慢慢吃到最中间最甜的那一口。她刚低下头，咬下第一口，冰凉清甜的汁水刚在口腔里蔓延开——
“妈！我还要！我要姐姐手里那块！”林蕊忽然把平板一扔，指着徐欢楠喊道，声音又尖又亮，带着一种被惯坏了的、理所当然的蛮横。
厨房里切西瓜的声音停了。空气凝滞了一秒。
王慧转过头，眉头习惯性地蹙起：“欢楠，你那块给妹妹。你再切一块就是了。”
徐欢楠握着西瓜的手指紧了紧，冰凉的汁水顺着指缝滑下来，粘腻腻的。她看着手里那块被咬出一个缺口的西瓜，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细针猛地刺了一下。那种熟悉的、细微却尖锐的屈辱感，又漫了上来。
“这块我吃过了。”她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干涩，带着一种试图维持最后体面的挣扎。
一直没说话的继父放下了手机，目光扫过来，带着一种不耐烦的审视：“一个西瓜而已，妹妹想要就给她，做姐姐的这么计较干什么？一点都不懂事。”
“不懂事”三个字，像一块冰，砸在她心上。
田慧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尤其是在丈夫面前显得自己教女无方。她站起身，几步走过来，带着一股热风，近乎粗暴地从徐欢楠手里一把夺过那块西瓜，塞到徐蕊手里。
“喏，吃吧！争什么争！”她斥责着，但语气明显是对着徐欢楠，“一点当姐姐的样子都没有！让着点妹妹怎么了？少吃一口能怎么样？”
西瓜被夺走的力道让徐欢楠的手指空握了一下，指尖还残留着那点冰凉的甜腻。她看着徐蕊得意地、几乎是炫耀地啃着那块原本属于她的西瓜，看着继父重新拿起手机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看着母亲脸上那混合着烦躁和迁怒的表情。
世界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远，蝉鸣、电视广告的嘶吼、空调的嗡鸣…都糊成了一片混沌的背景噪音。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里一下，一下，沉重地擂动，震得她胸口发麻。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甚至连脸上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她只是转过身，重新走回厨房的案板前。
那把不锈钢刀还躺在那里。
她伸出手，重新握住了刀柄，指尖冰凉。
然后，她开始切西瓜。
动作甚至比刚才更加平稳，更加仔细。刀刃精准地切入红色的瓜瓤，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噗噗”声。她切下一块，码好。又切下一块，码好。把所有剩下的西瓜，一块一块，整齐地码进透明的保鲜盒里，再盖上盖子，打开冰箱门，放进冷藏室的最上层。
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像一个最精密也最麻木的机器。
厨房门外，是电视购物主持人亢奋的叫卖声，和徐蕊吃西瓜的吧唧声。
这两个世界，被一扇无形的门隔开，互不干涉。
晚上，卫生间里。
徐欢楠反锁了门，看着镜子里那张过于平静的脸。灯光有些昏暗，照得她脸色苍白。她撩起左边校服袖子的袖口，小臂内侧，有一道淡淡的、几乎要看不见的白色旧痕。
她伸出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她对着那处旧痕旁边的皮肤，狠狠地掐了下去。
用力。再用力。
直到那处的皮肤由白变红，最后呈现出深红的、几乎发紫的新月形指印，一股尖锐的疼痛清晰地传递到大脑。
她看着镜子里自己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然后无声地、缓慢地动了一下嘴唇。
没有声音。
但她知道那口型是什么。
——“原来极致的愤怒，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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