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刚过，踏青或者祭拜先人的老百姓又纷纷回城。冬日寒冷彻底离开，春末夏初正是一年中最值得期待的时光。
在四月上旬这一天，民族广场上被人用铁栏杆围出一大片空地，前几天市里招商办的工作人员已经用水冲洗了整个广场，下午三点临时用钢管和木板搭建起来的舞台上此刻长桌一字摆开，红色绒布和塑料假花镇压其上显得喜气洋洋，巨大红底白字横幅被风吹的呼呼响。
路过的群众不由停下多看几眼，“南宣市重点项目——朝阳百货新街品牌入驻签约仪式（第一批）……”
“啧啧，就是民生路那一带，总算拆迁完现在开始打地基。”
“打地基就开始招商了啊，地面都没见一块砖呢。”
“是啊，还没建完就到处动员别人买，死不要脸的。”
别人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招商办的唐主任却比年前还憔悴几分。他没想到同样的招数在一线城市卖到爆，在南宣却推不起来几点水花，不是说没人买铺面而是说没有什么本地已经有影响力的品牌店加入，尽是一帮不知道从哪赚到钱转来投资商铺的“新老板”。
台下放着五排共几十条长板凳，今天邀请来的嘉宾不止是电视台和报社这类媒体宣传口，还有很多正在摇摆不定的本地小厂老板、小有名气的本地个体户。这些男女老板衣着得体，带着谨慎又兴奋的表情彼此交流探讨最新市场行情，此起彼伏的交头接耳中，每个人手上的新街建筑效果图就又真实了几分。
几个漏音大喇叭放了半小时进行曲，台上的领导们才在彼此谦让中落座。十几个领导轮流发言拍着胸脯介绍项目进展情况和绘画美好前景，台下众人伸着脖子看向后方蓝色铁皮围挡背面的施工现场，意图把这片狼籍的废墟和领导口中五层楼高的豪华百货大楼联系起来。
李氏电器老板小声和周围人比划道：“盖起来你说要投资多少？这地段是热闹，但我听说西塘那边也要搞商业中心，那边学校多年轻人爱消费，这边一间顶那边两间。老周，你说呢？”
看着手里彩色宣传手册的周老板默默把彩纸放好，无所谓摇摇头。
“啧，我倒是心动可一楼租金太贵了，你们说我要是在地下室开一间日用批发店你们愿意下去嘛？”
“黄仙姐你睡过头了吧，负一楼能开店吗？”
“你懂个屁，我问过国外的亲戚人家就有地下商业街，可火啦。”
“地上都没人逛还地下～”
吵吵闹闹中，终于轮到唐主任上台说话，几个月下来他的脑门早已秃的反光，在春日的太阳下比报社记者手里的闪光灯还刺眼。他握着裹了红绸的话筒，一脸紧张微笑站在台上激情道：
“尊敬的领导，各位来宾各位朋友，朝阳百货新街项目是我市重点开发项目，旨在提高市容市貌，满足老百姓多样物质选择需求，建设现代化城市！”
雄厚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轰的台下人脑袋发麻，唐主任目光扫了一下全场，难免有些咬牙切齿起来：“也是我市扶持本地品牌，打造岭西省地方经济名片的重要措施。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已经有不少驰名中外、家喻户晓的大品牌入驻我们商场，今天就让我们一起见证这个伟大的光荣时刻，共同期盼明天会更好！”
现场响起一阵还算热烈的掌声，台下第二第三排坐着的嘉宾依次起身微笑向四周挥手示意，随后又沿着舞台左侧台阶上到台上，每张椅子和桌面上已经放好了签约意向书等着他们。
台下群众开始发出一阵阵惊呼，因为这些来宾有不少身上穿着的工装印有所属工厂的品牌名，而那些名字大家都耳熟能详。
“万紫千红？呦～我妈喜欢。”
“梅花和回力也来啦，啊！海鸥相机！”
老周百无聊赖的神情立马变了，他家是卖磁带卖杂志还有一些明星相册，没有谁比他知道那些明星照片和海报多賺钱！还有那些胶卷和相册本！这个东风……
现场不少人心思动了起来，有了这些运动品牌就有年轻人爱追风，年轻人多了在旁边卖个酸菜摊都有钱賺啊。
“咦？长城家电，三角牌官方？”
一些打量的视线从台上扫到了台下李氏电器老板身上，李老板沉下脸按下脾气，他的手隔着外套捧到了腰上的数字机，不，现在叫bp机，顿时又感觉底气十足。
唐主任和众多领导在台上与各位厂家代表共同举行签约仪式，报社和电视台的相机、摄像头围着他们转个不停，把每个人的牙花都拍的一清二楚。这个小心眼的主任抽空瞄了一眼台下的几排本地个体户，心里哼了一声：让你们入驻跟请佛一样端着，有空看你们的臭脸不如去请这些大品牌的客户经理走一趟，难怪人家能全国驰名会做生意呢，不中用的东西扶都扶不起来格局就差远啦。
得意洋洋的唐主任看着台下众多“不中用”的个体户，目光扫到一卷发女子身上的时候笑容真切几分，矮个子里面拔将军，台下支持他工作的那几位他心里也记着。
赵香梅坐在台下何尝不激动，她双手拍的通红就差摇旗呐喊。台上的都是财神爷啊！
也多亏了市里政府人才济济终于想办法把项目做了起来，想起前两天唐主任还满怀歉意找到她说现在入驻品牌太多而且名气大，她这个本地女装小品牌怕是“不方便”上台抢镜。
这正合了卷发女子的心意，自从上次高大景差点被人拉下水走脏活，半夜才凄惨抱着半兜水果回家两夫妻抱头痛哭后，赵香梅这段时间都不想太高调。就怕上了电视被人在电视机前一拍大腿感叹：“啊，原来是这家店啊。”
林水生说他不会找高家麻烦，谁知道呢？高强国倒是消失的干干净净，想也是没脸再出现在高大景前面。
不，现在还不算十拿九稳。赵香梅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远处的施工现场，合同到手了也只能放下一半的心，等到项目竣工再交付到她手里才算真的落袋为安。
“赵老板听说你可是定了两个大铺面？定的是哪栋楼哪一层呀？”
周围的视线立马朝着赵香梅汇集而来，她抬手侧头挽了一下耳边的发丝温柔笑笑：“说笑了哪里来的大铺面，不过是楼上两间窄铺而已。我可听说某位不知名老板一举拿下临街四间铺，还听说有人为了抢天桥底下那个报刊亭打起来了呢。”
虽说能买两间铺是出手阔绰，但那也是楼上，要爬楼梯的一律不算最好一等选择。群众的八卦之心立马被引到了传说中不知明的老板们身上，赵老板也就不那么突出。
“真的假的？南宣哪里来那么多有钱人？”
“你信吗？反正我不信。”
台上签约的人轮着又换了一批，台下还在犹豫的小老板们嘴里交流着来源不明的八卦消息，又不知道有多少个人已经按捺不住要去踏平招商办的门槛。
到了下午五点，整个签约仪式总算完成。心情平复不少的赵老板美滋滋起身正准备回店里看看，又想起自己女儿的幼儿园就在附近。算算也差不多将近放学时间，赵老板掉头骑着女士自行车就往市直属第一幼儿园直去。
幼儿园里就像菜市场一样，到处都是臭鸡崽味的小孩子在嘻嘻哈哈调笑和打闹，桌面上和地面上都有小孩子顽皮乱扔下的积木和一些被乱涂乱画的卡片。
张丽萍插腰站在小二班门口，她拉扯几下自己的衬衣领口，儿童尖锐的声调让她簇起眉头皱起鼻子。作为小二班的班主任，她瞪大眼框直直盯着还在打打闹闹的三四岁小孩子，不少胆小的娃娃一触即她的目光就害怕呆在原地，但也有另类——一个圆嘟嘟的小女孩正手抓住另一个小男娃来回推搡，小女孩完美继承了母亲的体格比同龄人稍微高大一些，她早上梳的整整齐齐的小辫子现在已经一缕缕散开，而那个小男孩在她手里完全没有抵抗能力想跑跑不了。
此刻小男孩哭爹喊娘被小女孩压在地上承受愤怒的淑女飘飘拳。
如果此时高伟强在一旁，肯定一眼就能认出这招式也是缠绕自己童年的阴影之一，出自家属大院某位前辈传授下来的幼儿园版本擒拿术。
“啊啊啊啊，妈妈妈妈，我要告诉我妈妈，呜呜呜～”
男童的惨叫声他妈妈没听见，倒是把张丽萍吓得够呛，女老师一步向前就捞起八爪鱼一样捶着男孩的高倩倩骂到：“又是你！高倩倩！你像个女孩子的样子吗？你凭什么打赵明！”
被拎起来的女孩子还在拳打脚踢，她不服气喊到：“他扯我头发还捶我肩膀，偷看女厕所天天欺负人。”
“那你为什么不和老师说。”
高倩倩顶嘴道：“说了你根本不管。”
张丽萍黑下脸不满看着眼前的女孩子，她甚至当场对高倩倩翻了个白眼。
地上刚刚被捶的男孩子爬了起身，哭的鼻涕都流到嘴里，张嘴哇哇叫：“我要告诉我爸爸听，你这个臭个体户生的臭要饭的。”
高倩倩立马朝着赵明龇牙咧嘴，吓得对方哭的更大声。
张丽萍直接把女孩往墙角用力一推，头也不回蹲下去温柔哄着男孩：“哎呦我的明明宝贝，别哭了别哭了，老师已经让她去罚站，待会老师还会让班上其他小朋友都不许和高倩倩玩。”
赵明的爸爸可是大官，是张丽萍巴结都巴不上的好家庭，要是赵明回家告状惹恼了家长把孩子换去其他班，以后怎么抱大腿！
温柔女老师眼里已经没有其他孩子，抱着男娃在他下午画画课上涂的一坨不明物体夸奖：“宝贝画的真好，已经肯定是一个艺术家，老师今天就要奖励你一个小礼物”，随后在口袋里掏出一小块写着英文名的糖果。
头发乱糟糟的小女孩不服气站在墙角，听着后面传来“师慈徒孝”从小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对着教室门口发着呆，但是很快教室门上的小窗户里就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脸庞。
“呀～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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