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丢份的赵老板夹着尾巴进了市政府宽敞明亮的会议室，这栋苏式老楼内墙上用红字鲜活拼写着“解放思想 ”，对比其他单位和办事机构会议长桌都是用短桌拼凑出来的窘境，市政府的会议长桌总算稍微体面平整一些，还特意摆放了几盆塑料花添加温馨气氛。敞开的窗口还能听到不远处的施工现场阵阵轰鸣，大家格外安分不敢乱语，按照桌面上贴着的红底黑字字条依次落座。
一片安静，偶有几位领导交谈几句工作，随着时钟走向两点五十分从大门外响起一阵沉稳脚步声，几位气势不凡的领导神情严肃进了会议室，厚实木门随后被工作人员关上……
这位周市长抬手看了一眼手表，他神情严肃敲了敲桌面，参会众人顿时打起精神认真看着他。
“同志们，今天把大家都叫来这里开会，是因为有个迫在眉睫的经济发展问题就摆在眼前。上周的猪肉价格上涨事件大家都知道了吧？改革开放已经快到十年之际，江浙沪等兄弟省份还有各沿海城市都已取得阶段性良好成果，他们的企业已经完成了基础积累和产业升级，生活富裕了城市居民需求缺口就扩大。这就导致这些企业开始输出到全国各地抢占市场份额和掠夺性采购，这种发展造成贫穷省份本土企业市场份额缩小和民生物质价格上涨。”
“仅今年上半年，本市失业人口数和企业改制后申请解散的体量都触目惊心。”
周市长双鬓微白，他抿紧嘴唇，目光深沉：“我承认我们做的工作还不够好，但我们本地企业也不能坐以待毙，每个工人身后都有一个家庭，我们必须保护好本地企业发展和本地品牌发展。上海已经出台政策要求出租车必须为上海产的小汽车，武汉已经要求百货大楼一半柜台必须出售当地生产的产品。今天请大家还有各位优秀个体户代表过来，就是想集思广益的同时了解各位的难处，必要时我们也会出台本地经济保护措施。”
会议室内开始出现低声交谈声，唐主任注意到后排坐着的小老板们开始交换神情和打着手势，他对着坐在身边的局长低声说了几句，招商局局长随后也开始发言：“大家静一静，根据国家上半年统计局公布的数据显示，随着我国国道全面建设进度推进，陆运货量呈爆发式增长远超水路和铁路运货量，同时人员流动也明显加剧。仅去年一年，外省人员进入我省申请的营业执照的人员数量比前年翻了两倍，涉及服装、电器、日化等多个行业，他们的身后的“江浙帮”、“福建帮”资金雄厚技术先进，大家不要觉得目前自己生意暂时没有影响就高高挂起，这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经济战争。”
现场静默，有人手指敲着膝盖，有人皱眉盯着空中分神，年长者更是眼神警惕一言不发。窗外远处的机器轰鸣声时大时小，被拆下的旧墙上还有旧时屋主的黑白照片，无数旧房细碎的砖石块淹没了那些还没来得及带走的旧物，很快就有新建的大楼原地取而代之。
“这就是报纸所说的诸侯经济嘛。我希望大家把目前经营面对的困难说出来，同时尽量把原材料采购放在本省，相互抱团取暖打赢这一场战争。”
坐在前排的某位工作人员侧过身朝着“优秀个体户”代表们看了一眼，坐在赵香梅旁边隔几个位置的一位男士缓缓起身，他握着手里的笔和笔记本温和有礼道：
“领导们好，我家开的是日用百货店，承蒙老百姓支持现在有了十余家分店，家里人自认和供应厂商谈定的也是所谓的最低价。可近来我们遇到几家湖南人开过来的批发店，物品价格都低过我们能拿到的底价。我花了很大精力打听到，湖南本地政府会出面帮助私人企业之间促成谈判采购价，同时还有减免个体户税收和资金补贴扶持，所以他们的日用百货店才能降低成本甚至来挤压我们生存。”
赵香梅扭头多看了几眼这位斯文的中年男人，认出了他就是黄老板的哥哥，心里判断出黄家最后也支持过招商办的工作，只是投名状没有递给唐主任。
一有人带头现场气氛就活络几分，陆续又有不少个体户站起来表达意见，会上领导们也积极讨论了大家提出的需求。
白色瓷杯里的热茶陆续又添了两次，上等的茶叶馨香在没有人敢抽烟的室内让人心情愉悦不少，卷发女子偷偷伸了个懒腰正想着可以多过一劫，就听到上头有人问道：“怎么不见服装业的代表？”
下一秒，蹭到首排位置的唐主任立马回过头看着自己带来的“优秀代表”。他眼中的光亮比灯光下的秃脑门更亮几分，笑容慈祥又和蔼，仿佛老人在家族聚会上看着要表演节目的乖孙一般，又像是辛苦一年的工作人员在年底排队等着领奖金单。
有了前面这么多人打样，赵香梅落落大方站起身回到：“领导好，我是服装业代表——北湖翘首女装店的老板。”
现场热闹了一瞬，不少低着头的工作人员也抬起头看了两眼。
“嚯，这么年轻啊？”
“后生可畏啊，看来我们本地品牌也很敢闯啊。”
卷发女子笑了笑，这些男士的老婆或者女友们正是她的主要客户群体，“谢谢各位前辈夸奖，还是多亏百姓们帮衬，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
“说得好，”一位领导满脸赞赏点点头，他和蔼问道：“你这边平时加工生产的服装是哪家工厂帮加工的？还是自己请了工人？”
“说来惭愧，我自己之前也在纺织厂当过学徒，但是我开店这几年还未与本地工厂有过合作。”感受的到空中有些疑惑或者不满的视线，女子坦坦荡荡回答：
“岭东省的服装产品，从生产加工到包装运输，货物到达南宣码头的价格都比我们本地棉纺厂出厂价低。我也曾经好奇过这个价差是怎么形成的，考虑到运输便利和原材料采集便捷性，我猜想产业升级也是很重要的原因。十年前大家购买一条服装拉链都要5元钱，有位义乌商人咬牙购买回来一台二手日本机器最后成功把一条拉链价格降到1元左右。我的店销售量虽然不高，但本人一直很想和老东家合作，希望领导也能考虑到我的难处。”
坐在最上头的周副市长笑了笑，他扶了下眼镜对着旁边同事道：“看来我们还要邀请厂家一起来谈谈。”他看着这些年轻的老板，一个个年轻不服气的脸庞充满了朝气，仿佛南宣的未来，
“你们说的困难我们已经知道，参考其他省市的经济保护措施不外乎是减免本地企业税收和给予政策补贴，对于外来企业和商品限制最低价和加大税收，甚至还可以学习某些略微激进的做法限制他们注册营业执照。但是——”
他认真看向在座的同事和代表：“但是这只能是暂时的，你们还是要想办法提高自身竞争力。不说做大到全国都家喻户晓，努力做到本地龙头企业，能守住让上下游的从业人员都保住一碗饭吃就行。”
“改革开放的潮流不可逆转，前十年你们只要敢为人先勇当第一人就可以获得财富，但以后不能再这么想，要有危机意识和竞争意识。我希望十年后说起本地有名的店铺，你们都还在。”
这话不知道现场有几个人听进心里，但赵香梅内心多少有些震动。她又想起几年前那个深夜，她和丈夫商量他们到底想要什么，生意要做到哪一步。她比现场任何人都知道机会难得，当行业饱和后跟不上的人会是怎么退场。
超时的下午会议即将结束，赵香梅小心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脚踝。想着如果时间还早她要抽空去一趟新华书店，该学习的东西还是太多了，回去后一定要潜心研究理清思路。
大家开始轻手轻脚收拾桌面的个人物品，有些心急的甚至起身搬动椅子，这时台上大领导想到什么似的开口补充了一句：“我觉得不仅我们要学习，他们这些优秀代表也是要学习，要不我们组织大家一起去江浙参观考察一下？”
赵香梅抬起的屁股里面又坐了下去，她满怀期待看着台上的领导们。
“经费太紧张了，如果大家有意愿我们可以牵头帮联系，市内组织一批企业成团自费过去考察。”
一听说自费，假装收拾东西的众多个体户手下速度加快不少，一下就全体闪退出办公室。
室外天朗气清，蓝湛的陶瓷质感天空上配着几丝白云，反倒像被敲碎的玻璃裂纹。往西而去的烈日如同烧窑的火源，不自知的顺带把人间一起炼化。
下午会上传递出的消息太多，让人不由都囫囵吞下肚子过后再好好消化。大家各怀鬼胎，彼此匆匆散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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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诸侯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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