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推翻旧有的国祀制度，重新设立一个以太阴神女为核心的供奉体系……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工程。
只是刘彻给他们画的大饼很香很圆，能不能平步青云在此一举了。
众人精神抖擞、斗志满满地告退，刘彻靠着坐榻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起了身。
外面天色已暗，四方宫墙之下，树影婆娑，林叶的缝隙间泄露淡薄的月色。
刘彻挥退了想要给他准备车辇的内侍，一个人慢悠悠地走进了椒房殿，然而殿内空空荡荡，摆设清净整洁，要不是没落灰尘，都要怀疑是不是有人在住。
他没有见到想念的人，内心暗叹一声。
对紫华神女而言，椒房殿应当也只是个歇脚的住所……
椒房殿很小，未央宫很小，或许对于拥有一整个月亮的仙子来说，长安城都不算什么。
所以有些时候，他心里会生出一丝淡淡的焦躁。
“上仙可是住得不习惯？”他问椒房殿的宫女。
宫女连忙回礼：“回禀陛下，上仙……并未直言好恶，奴婢不敢自作主张，扰了上仙的清净。”
侍奉仙人兼大汉国母，这些宫女们那叫一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细节上出了一点细微差错，惹得仙人不快。
但她们也是对“仙人”的光环有滤镜，生出了错觉，以为紫华独来独往，只喜清净。
其实她更爱人间的热闹。
“……她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刘彻心想，给紫华立庙的速度还是太慢了，他要如何才能在这人间尽可能多的留下她的痕迹？
仙人的眷爱，他能享有多久呢？
他得和她捆绑得深一些，更深一些才行。
就在这时，一个小黄门快步走到刘彻身边，对刘彻耳语了几句。
刘彻面露讶异，他立刻动身，跟着引路的小黄门绕过几面宫墙，来到了未央宫最是巍峨高大的一座宫殿外边。
然后他仰起头来，捕捉到了屋檐上方，懒洋洋躺着的紫华的身影。
今天才在这里上过朝会……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上仙在晒月亮呢。”
刘彻失笑，他揣起了手，从这个角度只能望见紫华仙裙的尾摆，如同笼着屋檐的烟纱，但他想，此时她的神情应当是十分惬意的。
紫华不进五谷，只需晒晒月亮，食饮甘露？
还真是……不折不扣的仙女啊。
他扭头对小黄门交代道：“把朕府库里的琴取出来。”
他没有惊动紫华，没有去打破这份月下的静谧，在少府收藏的名琴被取出来，拿到他手边后，刘彻一掀袍角，施施然靠着墙柱坐了下来。
他垂首抚弦，指尖轻轻在细弦上勾了两下，很快就找回了手感。
他脸上带着淡笑，不需要刻意去回想，月下神女的身影就自然而然地在脑海中勾勒出来，她伫立在凡人触不到的高处，只回首落下一个清凉如水的眼神。
于是，他指尖轻灵地在琴弦上弹拨起来。
和着曲律，他轻声哼唱，任由夜风将其携入高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月亮出来了，皎洁又明亮，佳人站在月下，她的身姿何等曼妙。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她步履轻盈，体态优美，却扰得我这颗心焦躁难耐，愁绪翻涌。
刘彻的嗓音在曲律**振，轻盈得仿佛要与柳絮一同随风而起。
就让这风儿带着他也飞入高空，去寻找他心上的神女吧。
紫华原本假寐的眼眸忽而睁开，她撑起自己的半身，侧头向下望去，眼中有异彩闪烁。
她听到了。
太阳在诉说着他的情思。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月光何其明亮，佳人的容颜多么娇美。她行止从容而优雅，却令我这颗心啊，焦虑横生，愁思不宁。
指下的琴音加重，他的轻唱中，那因情思而生起的焦灼愈发深重。
琴弦嗡震，悠久地回荡于高空。
紫华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他，她在天空，他在大地，他们并未相隔多远，为何他的感情如此翻涌，相思如此厚重？
抬头看看我呀，太阳星，我就在这里。
刘彻的指尖用力一拨，他没有抬起头，而是原本高昂的情绪遽转直落，添上了淡淡的叹息。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月亮朗照着我，佳人的光彩多么焕然。她的身姿婀娜曼妙，却让我这颗心啊，辗转反侧，痛彻心扉。
我的佳人，可愿低下头来，看一看我，吻一吻我？
你在高天，我在大地，你我虽近在咫尺，但我却触碰不到你。
“太阳星。”
她听懂了他的心绪，她不再独然立于高空，而是俯下身去，素手牵起了他的五指。
她笑着对他说：“你看看我，你摸摸我，我就在这里呀。”
于是一吻落下，亲上了他的月亮。
他们二人相拥许久，静静享受着这不分彼此的亲密，他的心跳声渐渐平息下来，她闭着眼睛倾听。
“你在为何而忧愁？”
“仙子与天同寿，而凡人生命终有尽时。”刘彻垂着眼眸，很是失落的模样，“纵然你我命格相契，有着天定姻缘……可这寿命的天堑该如何跨越呢？”
“人生不过五十年。在我离开你的生命后，我又能在你的记忆里残余多少痕迹？”
“告诉我，紫华。你会忘了我吗？”
紫华的眼睛很像湖水，像雨雪，像那些不染尘埃的一切，每当刘彻看着她时，总感觉自己的全部都被这双眼睛映照了出来。
所以，他也从未在她面前遮掩过自己。
凡人的情思，凡人的**，不管是好的坏的，浓烈的淡薄的，你都要全部接受。
紫华的手触碰着他的脸颊，她神态安然，忽然间扬起一丝微笑。
她说：“刘彻，我等了你九千九百年。”
……
赵绾等一干臣子择日奏上，提议用“太阴为上”的新祀取代旧祀，将昔日至高的昊天上帝与方位五神全部降格。并拔升大地之母的地位，打破之前的“天上地下”的神明体系。
大地孕育万物，大地为母，属阴。
月宫神女临凡，亦属阴，她为人间带来兴盛的契机，带来可绝饥馑的粮种，人类的繁衍皆承恩于她，那么于人类而言，她便是地母。
这群儒生穷尽经典，总算整合了一个逻辑自洽并能达成陛下要求的方案。
比起“天”的虚无缥缈，“地”才更加踏实坚厚，他们将月亮与大地联系在一起，并从“繁衍生息”的角度不断为地母升格，那么一个以紫华上神为中心的新型祭祀体系就建立起来了。
奏章洋洋洒洒上千文，引经据典逻辑严密，这群儒生玩弄起文字来简直无人能敌，火力全开地驳倒了所有的保守派臣子，坚定地为陛下扫除一切障碍。
谁也阻碍不了他们进步的心！
次日，奏章传至九卿，上有玉玺盖印。
九卿及其属官们拿着奏章原件翻来覆去地看，只从字里行间提炼出了一个中心思想：
——罢黜百神，独尊太阴。
天子准允。
注：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先秦 《诗经·国风·陈风》/《月出》
因为很合适，所以引用了。
我写爽了，你们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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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汉武日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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