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嬴政正式下诏,表明千墨平乱有功,活擒罪首,封定秦侯。
这位此前从来没有出现在人们视线中,仿佛从天而降的女将领一下子成为了众人焦点,而嬴政对她展现出的信任也是相当令人咂舌。
别的不说,在嫪毐之乱平定后,嬴政第一次去看望自己的母亲,就是她陪在他的身边。
这一夜的风比以往更加阴冷,吹得树绦沙沙作响,茂密林叶遮盖了宫殿的砖瓦屋檐,只从叶片缝隙中泄露出幽深的、凄厉的哭号。
赵姬从榻上摔了下来,踉踉跄跄地想要扑过去,被左右的宫廷侍卫架住,她只能无力地哭叫着。
“政儿……政儿!母亲求你了,他们是你的亲弟啊!”
刺耳的哀嚎声不绝,嬴政不为所动,表情都是漠然的,他看了眼襁褓中熟睡的两个婴儿,低声嗤笑。
“王即薨,以子为后?”
赵姬陡然噤声,浑身不住地颤抖着,眼睛里盛满了泪水。
她感到恐惧。
就像在很久以前时,偶尔看着这个孩子安静的睡颜时,心里都会没来由的生出一阵畏惧——她总觉得自己生出的不是个正常人,他没有人的温情,没有人的爱私,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会隐藏自己的情绪,留给她的永远只有一双平静如深潭的眼睛。
就像现在这样。
倘若嬴政勃然大怒,对她破口大骂,或者情绪激亢之下要亲手提刀砍了这两个孩子,赵姬都不会恐惧成这样。
可他还是平静的,用那种能把人从骨髓到血液都一寸寸冻结的冷彻眼神,刀子一般地剜在她的肌肤上,可细究之下,那眼神里是空无一物的。
嬴政将这两个婴儿扔给侍卫,下令扑杀之。
殿外不断传来沉闷的重物坠地的响声,婴儿惊醒的哭叫从嘹亮转为微弱,很快就没了声息。
赵姬心中的恐惧感达到了顶峰,突破了最后一层理智的封锁,她变得狂乱起来,歇斯底里地尖叫。
“嬴政!你不是人,你根本不是人,你披着人的皮囊,内里却是个毫无感情的怪物——我到底生出了个什么东西!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赵姬疯狂地挣扎,左右侍卫碍于她的身份不敢动粗,就在这时,赵姬的尖叫戛然而止,余音轰然坠地。
千墨一手托着晕倒过去,终于安静下来的赵姬,感叹一声:“太后精神失常,身体不便,今后还是在这里静心疗养吧,大王,您看如何?”
嬴政的神情微动,沉声道:“可。”
千墨把赵姬交还给宫人,走到嬴政身边,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臂,周围一群宫人侍卫被她没大没小的动作吓得屏住呼吸。
哎,秦王也逃不了原生家庭的苦啊。
亲生母亲帮助私生子和情夫谋夺嫡子的王位,抢前夫的家产,这个事儿她活了一千年也就见过这么一遭……太离谱了,摊上这样一个千年不出的神人妈,秦式家庭你赢了。
次日,秦王言道太后受刺激过大,精神有损,行动失常,安全起见不可再外出,于雍城精心疗养即可。
他还给赵姬安排了一堆照顾她起居的宫人,仿佛真的只是关心她生活不便。
除此之外,秦相吕不韦也被问罪罢职,毕竟嫪毐是他献进的,这么好用的把柄嬴政不可能放过。
将一茬接一茬的人罢职、下狱,又寻找新的血液填补空缺,处理完了这一次叛乱余波后,嬴政坐在空荡荡的大殿内,窗檐将倾下的阳光切割成昏明两半,他落在那阴影处,挥不散的寂寥。
千墨走进来时,看到嬴政捧着一折奏疏,目光长久地定格于上面的文字,他荒谬得直接笑了出来。
“千墨,你看啊。”他说,“所有人都在背叛我。”
千墨快步上前,只见嬴政拿着的那折奏疏上赫然写着,郑国渠是韩国的疲秦之计,是拖垮秦国人力物力、使其不能攻韩的阴谋。
“郑国。”嬴政低声道,“他在我即位之初便入秦游说,阐明利害,极言此渠一旦修成,于关中大用,我信了。”
“将近十年,我给他拨了大量人力,总计超过十万。大秦国库任他取用,金银财帛用之如泥沙。”
“结果是骗我的,又是一场阴谋。”他笑了一下,“哈。”
他好像一直都在被背叛。
八年,秦公子、他的亲弟弟成蟜击赵,临阵倒戈,叛反秦国。
九年,秦太后、他的亲母与嫪毐密谋作乱,谋夺王位,未果。
十年,郑国,他最信任的臣子之一,被他寄予厚望的郑国渠,真相暴露,是一场疲秦的阴谋。
就算是嬴政,也感到乏累了。
亲母言他不懂心,可人心什么时候值得信任过呢?
千墨坐在他的身侧,轻声道:“你想要怎么做呢,秦王?”
“……再想想。”嬴政将胳膊搭在自己的眼睛上,声音有些疲倦,“我再想想。”
“陪我一会儿吧,千墨。”
人心不可信。万幸,她是他的江山。
郑国的事情不胫而走,很快整个大秦朝堂都知道了这场阴谋,一时间诸多臣子义愤填膺上疏请求重罚处死郑国,连带着施展疲秦计谋的韩国也不能放过。
而秦国的宗室,则注意到另一个细节。
或许是与王位上的那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血缘关系,秦国的王室宗亲们,敏锐地察觉到了王上的微妙变化,这变化是心境上的。
虽然外人看来,秦王依旧不显山不漏水,可他在面对朝臣客卿的上疏时,已经隐约流露出疑虑、排斥的反应,并非针对奏疏内容,而是针对朝臣本身。
郑国之事宛如一根导火索,将秦王最后的信任也燃烧殆尽,又会有多少人被殃及池鱼?
——这是他们的机会啊。
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选贤举能,不拘出身,六国之才皆可用,这固然使秦国强大了,可这也让他们这群王室宗亲难出头了啊!
一个萝卜一个坑,朝廷的位置就那么多,权力的饼就那么大,六国之人都来分饼,他们吃啥?
于是在某日的朝会上,一位宗亲赫然发难了。
他直言道郑国之事并非王上不察,而是六国亡秦之心不死,防不胜防。百密总有一疏,如今秦国内部还不知有多少虫豸坏蠹,企图亡我大秦根基,毁我大秦伟业。
这世上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大秦也没有精力去逐一审查内鬼,王上,要做就做绝,直接把六国客卿全部驱逐了吧!
只有同出秦室的我们才是您能信赖的对象啊!
这番话当场就在朝会上引起轩然大波,对这位秦国宗亲的谩骂弹劾如雪花一样地飞向秦王案桌,要把六国之人从秦国一个不留地驱逐出去,你认真的?
光是朝会上站着的,出身六国的臣子就有一半以上啊!
嬴政同意了。
所有人都傻眼了。
郑国渠的真相毁掉了秦王最后的信任,连带着他对其余六国之臣的信任也降到最低点,可能是意气用事,可能是宗亲蒙蔽……总而言之,嬴政做出了他此生最不理智的决定。
他下达了逐客令,逼迫六国客卿在五日内离开秦国。
……
六国客卿哀鸿遍野,秦国宗室弹冠相庆,成为泾渭分明的两面。
出身六国的朝臣官员们纷纷上疏,事关自身前景,他们都在奏疏里超常发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请求王上不要被奸人蒙蔽,驱逐六国之人百害无一利。
但无一例外石沉大海,没有得到嬴政的回复。
咸阳宫殿门紧闭,王上不见任何人。
不过,有一人例外。
一人的车架孤零零地停在咸阳宫墙外,侍卫见到来人,垂首后退,让开了一条道路。
千墨毫无阻碍地进了咸阳宫,她知道这个时候他会在哪里,果不其然,当她来到书房门口时,看到嬴政一个人坐在窗边,静静地读着竹简。
他头也不抬地问:“你也是来劝阻逐客令的吗?”
“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千墨轻轻松松地在他对面坐下,“我又不是六国之人。”
她把书案上堆落尘灰的奏折扫到一边,清出一片空地,然后将自己带来的东西摊开放平。
嬴政被她吸引了注意力。
是一张详尽的六国舆图。
“我是大王的将军,当然只是来和你谈征伐天下的事情啊。”她笑着说,“逐客归逐客,这和秦国统一天下的目的不冲突吧?”
……那是自然。嬴政坐直了身体,认真观看舆图。
“在大王亲政之前,秦国便已连取韩、魏数十城,将中原腹地打通,如今秦国与韩、魏、楚三国成犄角包围之势,北接赵国,东临齐国。”
“君以为,当从何处入手?”嬴政问道。
“远交燕齐,稳住南楚,先取韩、赵、魏。”
千墨的手指点在舆图上,从韩国那一小片区域划过,然后落在上党郡。
“韩魏国衰力微,偏偏扼住中原要道,可先取之。”千墨说道,“至于赵国,纵然长平之战和邯郸之战后赵已元气大伤,在不久前依然能败燕六十万军,又破匈奴十万骑,武力彪悍,不可小觑。”
“若先攻下韩魏二国,秦国便无后忧,可从上党与河内兵分两路进发,全力攻其都城。”
“需要注意的只有一个人。”
“在赵国元气大伤后,在苦寒贫弱的北地,依然能把那里经营得宛如铁桶一块,还创造了大败匈奴十万军的神话的那位将军。”千墨说,“在我看来,这也是赵国最后的能将了,他叫李牧。”
“待大王夺得三国之地,便可南下伐楚,后东进伐燕,此二国相隔甚远,定无暇互相援助。其余五国尽归于秦,齐国无进取之心,不只得乖乖将都城奉上?”
“天下尽在秦王掌中矣!”
千墨豪气万丈,手一挥,便是半壁江山,这华夏之大,在她言辞中竟如探囊取物一般。
她在咸阳宫内,与他畅论天下局势,剖析六国要害,这一谈就是六个时辰,她事无巨细地将这个世界的图景绘在他的眼前,征服世界的脉络就在她的语言中徐徐延展开来。
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他与她说得入了迷,看着那张象征无上伟业的舆图,豁然发觉这天下的权柄唾手可得,就在这里,就在他的面前。
沉积于心的郁结缓缓打开了,在她离开后,他站起身来,端着舆图,久久凝望窗外的长空。
江山如此多娇,天下如此浩瀚。
而现在,分裂的疆土未得统一,华夏的龙脉亦未复原,他哪里还有闲工夫为这困厄小道的情绪所累?
静息片刻,嬴政倏然转身,他重新坐回案前,将上头的奏疏抽出一卷。
他虽不予官员回应,但并不是真的什么都没看,其中有一些他觉得鞭辟入里的观点,质量上乘的奏折,他特意理了出来放在自己的书房里。
他再一次地拿起那份奏折,看着这个名叫“李斯”的客卿字字珠玑,句句箴言,凝聚了毕生心血恳切所作的《谏逐客疏》。
他耐心地反复阅读,良久,守在书房外的郎卫忽然听到里面传出一阵欢畅的笑声,如云开日出,乍见晴空,笼罩在咸阳宫多日的阴霾一扫而空。
“来人,传召郑国!”嬴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把他从狱里放出来吧,寡人亲自见见他。”
Q:为什么这篇文其他臣子都管嬴政叫王上或者君上,就女主叫大王?
A:因为作者写这个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大王~~快来抓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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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推基友的预收:《如何成为白月光》by 荧垚
“西汉,三国,李唐,武周,北宋。”
“人才济济,英豪辈出。”
系统说:“你要做掌权者的白月光,让他们不敢触碰你,不忍伤害你,永远爱你、怀念你。”
灵昭信心满满:“放心吧,这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她是如此的胸有成竹,系统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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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吕雉刘邦的朱砂痣。
她是刘彻卫霍的心头血。
她是汉末诸君的可念不可说。
她是唐太宗的逆鳞,武则天的钝痛。
她是李白的诗,是岳飞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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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
系统:“……你管这叫白月光?”
灵昭:那不然呢?本人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还死得重于泰山、极致BE、恰到好处,你就说是不是白月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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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光从来不仅仅存在于爱情中。”
“当上位者老去,总会怀念起最意气风发时,那个年少热血潇洒赴死的故人。”
“而那个人,必定做过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必定有过轰轰烈烈的壮举,必定怀有绝世才能与忠贞之心。”
“白月光的核心嘛,就是死在最恰当的时候,定格在彼此都最美好的一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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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潜龙在秦(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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